對一個人影響最大的,往往是年輕時候讀到的書。如果誰真到了四十來歲,讀了一本書,忽然就顛覆三觀了,忽然就脫胎換骨了,那這個人的前半生多半過得有點問題。現在回想起來,對我影響最大的幾本書,大致都是在九十年代初期讀到的。在此之前我還是個純得能擰出水的少年,一身正能量恨不得搭根鐵絲就能發電。我當時甚至像《圍城》里的范小姐一樣,專門有個小本本,里頭抄了不少名言:“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貧窮,卑微,不美麗,但當我們的靈魂穿過墳墓站在上帝面前的時候,我們是平等的!”“我不去想,是否能夠成功,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那個時候我讀的書里,普希金不亂搞,一心跟反動勢力作斗爭;牛頓不煉金,安安靜靜地煮懷表;高爾基不溜須,只想爭做革命小海燕。整個世界就是光明,光明,一片空虛的光明。而且大家都很激昂,就連比較另類異端的書,也都充滿宏大敘事,“共和國啟示錄”,“神圣憂思錄”,所有人似乎都在高八度說話,開口之前有一種“啊”一聲的沖動。正因如此,王朔的小說橫空出世,才會有如此的顛覆力量,現在的孩子對此可能已經很難理解了。
不過,我中學時代沒有讀過王朔,只讀過家里的《魯迅全集》,那是對我的第一次沖擊。魯迅的世界復雜黝黯到了能顛覆眼前光明的地步,孤獨出關的老子、抉心自食的狂人、被冰團住的火……甚至書里無休無止的筆戰誚罵,都讓我深受震動。魯迅罵陳西瀅罵高長虹他們的俏皮話,讀完了能讓我樂出聲來,那種閱讀快感有點像現在聽郭德綱損于謙的感覺。不過,魯迅的世界終究還是太峭刻太陰郁了,超過我當時心智能理解的程度。所以他給我的是一種不明所以的震動,感受到了力量卻不知道那種力量源自的方向。
真正對我三觀有徹底顛覆性的書,是三聯出版的一本很薄的小冊子,叫《真與愛》,里面收錄了羅素的十幾篇文章。這個選集本身沒有什么特殊,如果換成羅素的任何一本集子,結果也是一樣。現在羅素已經成為自由主義的楷模,形象早就深入人心,談論他似乎有點多余,但我仔細想想,覺得還是有必要談一談他的書,首先,是因為羅素對我的影響確實很大,其次,羅素這個人遠比“自由主義楷模”這個形象更復雜,而他需要的也不僅僅是贊美。
說起羅素對我影響,我覺得沒有第二個作家能比得上。談起健全的常識來,沒有人能談得比他更好;談起自由和趣味來,也沒有人能談得比他更好;談起謹慎的懷疑主義來,也沒有人談得比他更好。他能用溫和幽默的文筆把道理講得清清楚楚,我之前讀的那些高八度嗓門的文章,跟他比起來就像一片牛馬棚里的咆哮。我想不出有誰比他能適合寫啟蒙專欄了。讀完羅素之后,再讀后來的王小波,就只能感受到語體的快感,而絕不會有什么思想上的沖擊。
他的很多觀點,我讀的時候有驚世駭俗之感,但現在已經變成了常識。但也有不少觀點,就算放到現在網上也是會引發爭議的。比如他極端厭惡愛國主義。他說:“愛國就是為一些很無聊的理由去殺人或被殺。"一戰爆發以后,他不去參戰而去反戰,有個老太太很生氣地對他說:“別的小伙子都為了保衛文明穿上軍裝打仗去了,你就不慚愧么?”羅素回答說:“我就是他們要保衛的那種文明。”我再沒聽過比這更有范兒的回答了。羅素還說過兩句讓我深受觸動的話,一句是:“我不會為我的信仰而獻身,因為我可能是錯的”,還有一句話是:“你相信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完全相信它。”
讀完《真與愛》之后,我奮發圖強,要搜集羅素其他的書,結果下一本是《數理哲學導論》。我苦苦讀了好幾天,也不明白這里面講的東西跟我有啥關系。好在我還是從這個打擊里恢復了過來,找到了羅素其他所有能讀懂的書。從那以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羅素幾乎是我的精神導師,在排行榜上甚至爬到了崔健的上頭。那個感覺簡直像歌里唱的:“羅勛爵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喲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啊,只覺得心里頭熱乎乎,熱乎乎。”
但是多年之后,等自由主義者們紛紛認羅素當導師的時候,我的主意反倒有些松動。倒不是我想霸著他,看大家都來捧他反而不高興,而是我覺得他確實比我原來想象中的要復雜,這種復雜里甚至不乏某些難以克服的弱點。
(雕塑家雅各布·愛潑斯坦為羅素塑像)
兩次大戰就像一座鴻溝,把歐洲人的精神思想劃分為兩個不同的世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時候,羅素已經四十多歲了,思維方式差不多定型了,所以他本質上是屬于戰前一代的知識分子,和后來的薩特、加繆他們相比,羅素的精神世界截然不同。羅素對意識形態是無感的,覺得這些東西既煩人又無用。他跟維多利亞時代的知識分子一樣,骨子里深信大家只要心平氣和講道理,世界上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當然,如果人人都是羅素這樣的人,世界肯定會美好的多,也許真的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問題是并非人人都是羅素,也不可能人人都是羅素。就像要是人人都是活雷鋒,一大二公,也許共產主義就實現了也不一定,可惜大家不是活雷鋒。羅素對人心的復雜和黑暗缺少足夠的體知。理論上他是知道的,體驗上他是無感的。對比一下羅素和魯迅的書,就會發現其間的不同。
奧威爾曾經嘲笑過威爾斯,說他是那種過于理性的好心人,“總是一副對人們連如此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而感到惱怒和訝然的神氣”,這句話其實也可以拿來形容羅素。當然,羅素更有貴族氣質,不會表現得過于惱怒和訝然,但內心深處的迷惑不解是類似的。羅素和威爾斯一樣,都屬于漂流到黑暗時代的舊人,他無法像奧威爾那樣理解這個黑暗時代。奧威爾說過,人的天性里就需要鮮血、需要旗幟、需要口號、需要為之獻身的某種東西。而羅素是最痛恨獻血,最痛恨旗幟,最痛恨口號和獻身的。痛恨這些東西并沒有錯誤,但問題是他的痛恨不是像奧威爾那樣出于了解后的恐懼,而是出于無感后的困惑。這并非是羅素的錯誤,他的性格和秉性就是如此,很多天性熱愛自由的人也都是如此。但由于這種無感,他們在黑暗時代中,往往就會處于半失語的狀態,被躁動的人流推到一邊。
當羅素嘗試去理解這個黑暗時代的時候,偶爾他也會偏離《真與愛》里那個自由主義者。就像他一直厭惡蘇俄,但是在1920年游歷中國時,卻發表演說,認為中國改革最好采用蘇俄的方法,而不要用西方的民主模式。“欲使現在中國國民知識普及、實業發達,而又不染資本主義的流毒,只有采用俄國共產黨的方法最為合宜。”胡適對此極力反對,寫詩抨擊:“他自己不要國家,但他勸我們須要愛國;他自己不信政府,但他要我們行國家社會主義。他看中了一條到自由之路,但他另給我們找一條路;這條路他自己并不贊成,但他說我們還不配到他的路上去。”但更多的時候,羅素還是和這個新世界各行其是,互不理解。所以當他預言國際大勢,什么二戰后法國會遏止德國的復興,澳大利亞將抵制日本的重建,聽了簡直能讓人抓狂。
羅素寫了許多許多改良社會的文章,集自由主義和基爾特社會主義于一身。但他這些文章,說實話,就連我這么熱愛羅素的人,看多了都會有些厭倦。他不斷地解釋說:要保持理性,不要迷信,不要沖動,不要仇恨,要有愛,要有知識,要有趣味。這些喋喋不休的教導都對,但問題是,當外面的世界不是這個樣子的時候,熱愛自由的人應該怎么做?饑餓的人是無法理性的,絕望的人是無法理性的,走投無路的人也是無法理性的。羅素無法真正理解饑餓的人、絕望的人、走投無路的人。原因很簡單,他在現實生活中幾乎沒碰到過這樣的人。
羅素反對一戰,反對戰爭當然對,反對一戰尤其對。但如果英國人真聽從羅素的勸告集體拒絕參軍,威廉皇帝的軍隊占領了英倫三島,那又是羅素想要的結果么?“我就是他們要保衛的文明”,反過來難道不是承認文明終究需要保衛么?說起羅素的政治觀點,真的充滿了很多矛盾。有一段時間,他腦子不知哪個大筋沒搭對,一度鼓吹先發制人,用核武器攻擊蘇聯,后來又忽然改嘴,控訴起美國破壞世界和平,對原來的話矢口否認。后來被人拿出材料來讓他推諉不得,羅素又耍賴說:哎呀我那是隨便說說的。其實這個故事并沒有讓我反感羅素,反讓我覺得他更可愛,他自己不就說過“你相信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別完全相信它”嗎?一個會大尺度修改自己觀點的羅素,其實倒是不離懷疑主義者的本色。
但所有這些抱怨之后,最后映刻在我心里的,還是那個寫下《真與愛》的羅素,那個教導我如何看待世界看待自己的羅素。沒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他所堅守的自由,是有一份堅硬的內核的。現在有些自由主義者雖然奉羅素為圭臬,但他們的有些觀點,我相信羅素自己聽到了都會表示反對,會認為過于輕佻浮夸。我們需要自由,是因為我們擁有的某些東西需要自由來保衛,沒有自由我們就無法成就自己。但如果沒有了這份值得保衛的東西,自由主義也就成了無人居住的空房間。羅素確實是自由主義者,但他不是能輕易能模仿的自由主義者。
這讓我想起了關于羅素的另一個故事,那就是羅素和懷特海合寫了《數學原理》。這是一本厚得可怕的書,原版有4500頁。羅素的目的是把數學和邏輯學整合起來,為數學找到一個真正基礎。最后,這本巨牛的書出版了,它總共賣了320本。四十年里,讀完這本書的人,據羅素自己說在全世界有6個。為了這本書,羅素寫了整整十年,差不多每天寫八個小時,寫得羅素幾次認真考慮自殺。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才能毫無心理負擔地說出“我不會為我的信仰而獻身,因為我可能是錯的”,因為他心中有某些東西比庸人的信仰更堅固更貴重。
說到這里,這篇文章本來可以結束了,但編輯說我還可以吐槽一下不喜歡的書,我當然不愿放過這個機會。就在我讀完《真與愛》不久,我讀到了一本書叫《廢都》。賈平凹先生是個很有才華的作家,但是對這本書我確實難以忍受。
說起來,這本書也有一個背景,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知識分子的地位急劇邊緣化,比現在的地位都不如。也許正因如此,這本書里才會就有一種濃重的自憐情緒。我不知道羅素要是看了這本書的英譯本會作何感想,但我猜他看不下去,就算看下去也會大惑不解。
這本書和《真與愛》幾乎是完全相反的。羅素認為性愛應該是健康的,《廢都》里的性愛則是扭曲的;羅素認為兩性應該是平等的,《廢都》里的女性則是完全被物化的;羅素認為人是應該有趣味的,《廢都》里則認為猥瑣里頭也有一種美。女人們有的為主人公自殘毀容,有的感謝主人公點燃了她的生命,不分角度不拘部位地迎合主人公的直男癌自戀情懷。對于以上這些,我想羅素讀后多半會莫名其妙。可能他更會莫名其妙的是,這本貶低人性的書會被許多中國人歌頌為“解放人性”。
至于我那一年讀到的另一本書《平凡的世界》,我不能猜測羅素會怎么評價,但我的評價只有三個字:不喜歡。那一年的小說閱讀經驗,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愿意讀中國現代小說,直到后來我遇到了劉震云的《故鄉相處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