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準備這個題目的時候,我自己在思考說,在我自己的生活里頭,到底“全球化”到什么樣一個程度?所以開始,我想跟諸位分享一下我的二十四個小時的生活內(nèi)容。如果說我的這個二十四小時的生活內(nèi)容,跟你們的目前還有點不一樣的話,別緊張,很快的你們的就會跟我的一樣了。這是時間的問題,因為全球化它打進來的速度非常非常快。我自己的生活里,到底“全球化”到了什么程度?我想到早上的時候,我吃早點,第一個呢,通常不太會是稀飯、油條、燒餅,通常就是牛奶面包,然后就是涂奶油,或者是果醬。那你面臨的選擇就是說,在旅館里頭的話,就是所謂的歐式的早點,它比美式的早點要清淡一點,因為美式的早點還要加上兩個雞蛋還有香腸和肉片。但是基本上眼睛打開來,早上醒來,比較是歐式的早點。如果說不是在家里吃早點的話,你到外面去,可能是進入一個咖啡館。在家里的餐廳里頭,坐下來吃早點的時候,你就看報紙,我通常看幾份報紙。先看當?shù)氐膱蠹垼斘以谂_北的時候,我看《中國時報》、《聯(lián)合報》、《自由時報》當?shù)氐膱蠹垺T偌由暇褪恰秶H先鋒論壇報》,再加上有可能是看《亞洲華爾街日報》。如果說在德國的話,還加上當?shù)氐膱蠹垼褪堑挛牡膱蠹垺,F(xiàn)在我在香港了,早上會看香港本地的報紙,但是一定會加上《國際先鋒論壇報》,一定會加上《亞洲華爾街日報》,那么聽新聞的話或者是聽CNN,或者是看CNN,要不然就是聽BBC。一方面在物質(zhì)的糧食上,已經(jīng)相當?shù)匚骰绻蔷竦募Z食上,已經(jīng)是看有美國的,或者是英國的,或者是德文的報紙,給你的信息。我進到我的浴室,早上要沖涼,洗頭發(fā)的時候,你會看到那個洗發(fā)精的品牌,幾乎是你不可避免地放在你浴室里,洗頭洗發(fā)精的品牌也是國際通行的品牌。如果我要去拖地的時候,我自己的地板,我發(fā)現(xiàn)我用的那個拖地板的不管是打蠟的,或是清潔劑的那個品牌,是美國的品牌。你用了廁所之后的衛(wèi)生紙,也是美國的品牌。不管我是在香港,我是在臺北,或者我是在柏林,或者是在紐約,全部都是同一個品牌。
那接下來你要梳頭發(fā),要化妝一下吧。你發(fā)現(xiàn)你的化妝品,更是,不是法國的,就是德國的,就是英國的,或者就是美國的品牌。那再多呢,也許你會有資生堂就是日本的品牌,也是。不管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你用的品牌是一樣的。衣服呢,你穿上的衣服,我比較特別,因為我從來不穿名牌,對于品牌實在也搞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但是在我大多數(shù)的朋友里頭,他賣衣服,他穿什么衣服,他是非常有品牌概念的。這個品牌也是一樣,是全球的,同樣的一個品牌。不管你在世界上哪一個城市。所以這樣一路走來,食跟衣,接下來是住了。住跟行,住的話,我在紐約住,或者是在柏林、在法蘭克福、在香港、在臺北,住的房子沒有任何差別,全部都是公寓式的。出門了,行,坐車。坐車跟你用化妝品一樣,完全都是品牌,全世界一樣的。好,食衣住行。再下來是育、樂。育的話,是教育跟文化。那假定在這24小時之中,在下午三點鐘,我到當代藝術(shù)館去看一個新的展覽,它可能是當代藝術(shù)。那么很有可能在臺北當代藝術(shù)館里頭展覽的作品,是幾個臺灣的藝術(shù)家,他剛剛在譬如說,最有權(quán)威性的威尼斯的藝術(shù)展所展出的成品。那走進去看當代藝術(shù)的話,你如果不熟悉當代藝術(shù),會有很多人說,我不懂什么叫當代藝術(shù)。你去看他表現(xiàn)的東西,比如說幾塊磚頭放在這兒,然后上面有一些輪胎,你看不懂的。從現(xiàn)在的生活里頭取材的東西放在那兒,你在臺北這個地方,所看到當代藝術(shù)的展覽的形式跟內(nèi)容,跟我到北京或者到上海,或者是到香港,或者到威尼斯,所看的當代藝術(shù)的展覽的內(nèi)容跟它的表現(xiàn)的方式,跟它的表現(xiàn)的語言,也是全球化的,一樣的。
到了晚上上床之前,我想喝一杯酒的話,那你喝的什么酒呢?你除非是喝中國的酒。但是如果你是喝所謂的洋酒的話,那個品牌全球都一樣,不管你在哪一城市。如果說我睡不著,想要吃一顆安眠藥。我發(fā)現(xiàn),你幾乎跟紐約的朋友通電話的話,你可以有這樣的對話,你吃什么安眠藥,我吃什么安眠藥,結(jié)果是一樣的安眠藥,全球一致。頭疼的時候,你吃什么治頭疼的藥?大概是全球一致。
如果說我去一個美發(fā)店去洗頭發(fā),我會發(fā)現(xiàn)說,它給你的那個洗發(fā)水的品牌,各種各樣調(diào)理你的頭發(fā)的品牌,是跟西方一模一樣的。然后他把一些雜志放在你桌上,鏡子前面讓你看,這些雜志多半是婦女雜志,那這些婦女雜志更有意思了。有各種各樣女性雜志,那么要不然就是法國的雜志,還有德文的婦女雜志,全部是中文的面貌。還有更多的日本的雜志,你讀的雜志也是全球連鎖,那里頭的內(nèi)容就代表著它那個文化,想要輸出來的這個文化的價值。
如果在80前,或者100年前,在梁啟超那個時代或者再晚一點,胡適之那個時代。他們的知識分子談的還是所謂的西學(xué)東漸。“漸”那個字是逐漸,你用西學(xué)東漸這個字的意思,可見在當時中國人的生活里頭,對西方的影響還是剛剛碰到你的表面。那個時候還是在講抽象的思想已經(jīng)到了你的門口,然后你面臨的決定是我要敞開門來,讓它全部進來呢?還是說我敞開一條小小的縫,讓某些東西進來?所以在80年前,100年前的時候,在這個地方的知識分子,他面臨的是那樣的一個抉擇。但是,你看物換星移,到了80年,100年之后的今天,已經(jīng)變成我剛剛描述的那一個生活狀態(tài)。所以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西學(xué)東漸的那個階段,它早就已經(jīng)從大門、從窗子、從地下水道、從門縫里頭全面地進入。它已經(jīng)從純粹的思想跟抽象的理論那個層次,已經(jīng)深入滲透到變成你生活里頭,你呼吸的,你眼睛看到的,眼睛一睜開來的世界,滲透到你的最具體的生活內(nèi)容跟細節(jié)之中了,這是我們的生活狀況。
那你說,這個全球化,到底是什么東西代表全球啊?這個詞其實是蠻有問題的。因為,所謂全球化的意思是說,從哪里往哪個方向滲透,滲透到我們的生活細節(jié)里來的,是印度的影響嗎?我剛剛描述的24小時里頭,我看不出有任何印度來的影響,或者說來自埃及跟希臘的古文明,甚至于說你說以色列、阿拉伯文化那邊的影響嗎?在我剛剛描述的24個小時里頭也沒有,仔細去看那個24小時里頭的全球化滲透的程度,其實99.9%是西方的影響,是西化。所以對我們東方人而言,其實全球化它跟西化之間有相當高程度的等號可以劃在那兒。
然后你再細看西化的內(nèi)容,你譬如說就講物質(zhì)的品牌而言吧,其中又有非常高的比例,恐怕80%以上它是美化,是美國來的東西。所以對我們而言呢,這個24小時被全球化的內(nèi)涵里頭,有高比例的其實是被美化的那個過程,美國化。它不只是物質(zhì)面,它同時是精神面,它不只是技術(shù),它更是文化的內(nèi)容跟它的價值觀。那么為什么會這樣呢?在20世紀這個工業(yè)化跟商業(yè)化的發(fā)展里頭,所有的東西,幾乎沒有任何的例外,所有的東西都是商品,文化它當然是商品。你就是最抽象,最困難的哲學(xué)思想,它其實都是透過商業(yè)的方式在傳播。那文化成為商品的時候,它就不是簡單的只是一個洗發(fā)精來洗你的頭發(fā),它影響你的價值觀。
最有意思的,當然說最明顯的像《國際先鋒論壇報》,你看像《國際先鋒論壇報》它里頭它對于時事的評論,不管是你評論美伊的戰(zhàn)事,或者你評論非洲哪一個政權(quán)鬧政變的事情,或者是你評論歐洲跟美國之間的吵架,文化價值觀的辯論,它這個報紙總是它在報道的同時,它傳遞的是它的價值結(jié)構(gòu)。當我們在常年地讀這個報紙的時候,我們當然逐漸地漸進,西學(xué)東漸,我們逐漸地是被它們那個價值滲透的。更明顯的例子大家知道,是CNN這樣的報道,它鏡頭給你看,但是這個鏡頭是如何地選取,也是它一個價值觀就過來了。那么最有趣的,不要說是對知識分子,對一般的平民,我相當?shù)刈⒁獾剑F(xiàn)在的女性雜志的興起,德國的、英國的、法國的、瑞典的女性的雜志或者日本的女性雜志,進到我們?nèi)A語世界來,我心里覺得很困惑。很有意思的是說,你不要看這些女性雜志它是教你怎么弄你的發(fā)型,你的臉是瘦的臉,要用什么樣的顏色化妝品,才會看起來什么樣。它不只是在幫你下定義,就是什么叫做美,這個還是表面上的。它其實里頭包含著很多更深層的東西,比如說婦女雜志里頭,它一定會告訴你,當你跟你的丈夫婚姻出現(xiàn)了裂痕的時候,你如何處理,它在教你兩性的關(guān)系。然后婆媳之間出了問題的時候,它告訴你說你應(yīng)該怎么樣處理。它也在告訴你說,你跟你的女兒,你如何教育你的下一代,它也在告訴你女性的自我教育。女性到底是應(yīng)該是非常獨立的,妹妹大膽地往西走,大踏步走過去,還是說你要如何地去蠱惑男人,讓他為你活一輩子,或者馭夫術(shù)。也就是說它也在教你女性的自我教育,跟自我的定位,那這些問題,都是很深層的文化的問題。
一個西方的雜志,在西方的社會的沒落里頭,女性的定位跟女性的價值觀,還有女性的人際關(guān)系,婆媳的母女的母子的夫妻的這種關(guān)系,是在文化人倫里頭,每一個社會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當這些西方的女性的雜志大量地進入,然后讓一般平民老百姓,他在洗頭發(fā)的時候就邊看這些雜志,它到底帶進來什么東西?這個在接受的這一端,在頭發(fā)上滿滿是泡沫,然后在讀這些東西的人,他心里到底認識到多少?他在接受什么東西?他知不知道他這里在接受所謂的全球化的過程,我覺得這個非常有意思,尤其是女性雜志的文化商品的進入。
所以在這樣的食、衣、住、行、育、樂,24個小時,完全在這一個全球化的輪子里頭的時候,偶爾我會被提醒。有一個電話打來,是跟全球化不太一樣的,那個步調(diào)不太一樣。就是說我有時候會接到譬如說德國的某一個報紙,副刊編輯打電話來說,龍應(yīng)臺你可不可以針對什么事件寫一篇你的觀點的文章,因為我們不希望總是西方觀點,我希望你寫一篇文章讓我們有你的觀點。因為你的觀點會是一個不一樣的觀點。那這個時候我就會被提醒說,在所有全部都是要把我同化的過程里頭,有一個需求是希望有不一樣的東西在那里。那這個時候就會產(chǎn)生一個問題出來,如果說龍應(yīng)臺她這個人一天24小時都在那個“同”里頭,從洗發(fā)精到安眠藥都是同一個品牌。我憑什么會有一個不同的觀點?我那個不同的觀點從哪里來?如果有一個在英語的環(huán)境中長大一個紐約的知識分子,作家,跟我同樣的年歲,1952年出生的。在大學(xué)里教書,寫文章的這個作家,跟龍應(yīng)臺之間,他的生活內(nèi)容,他讀的東西都完全一樣的時候,憑什么我會有一個不同的觀點呢?這個觀點從哪兒來?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這個編輯他為什么會需要一個不同的觀點?他的報紙如果沒有龍應(yīng)臺的觀點會怎么樣?那有了龍應(yīng)臺的觀點會達到什么目的?好,我現(xiàn)在先丟出這個問題大家思考一下。換句話說,在我描述了全球化如此滲透到最里頭,最核心的這個程度的時候,我們對于全球化這個現(xiàn)象,而且我剛剛講,最開始講,如果今天在座的朋友們覺得你的生活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我確信那只是時間的問題,而且那個速度可能是用幾何倍速在加速的。
如果是它的趨勢跟它的方向是這樣的話,而且它是必然發(fā)生的話,那么我們對于全球化到底應(yīng)該采取什么樣的一個態(tài)度?你是要敞開大門歡迎它,進來滲透吧,我正需要,或者是說你對它要用一種抵抗呢?或者說你歡迎的同時心里要有戒備呢?到底應(yīng)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看這個席卷全球的一個趨勢?
所以由這樣的最微小的例子,我想要說的是我自己對于全球化的態(tài)度是說,第一個它是不可擋的。第二個,可能是要有你相當深思而且是戒備的態(tài)度去面對它。因為如果你沒有一個深思的態(tài)度而且戒備的態(tài)度去面對它,讓它就這樣席卷而來的時候,到最后只有一個結(jié)果,就是整個世界的文化的單一整齊化,個別的文化特色顯然在快速的消失之中,那很明顯的。要問我們所有的人,一個整齊單一單元的文化世界,是不是我們所樂意見到的?那答案很顯然是否定的。
我的第二個問題,倒是覺得華語的人口,占了全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但是我們又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占了人口的四分之一華語的人口對于全球的,要說是貢獻吧,或者是說把人類當做一個社區(qū),我們這四分之一的社區(qū)里頭的人口,對這整個社區(qū)對它的思想,對于它的前瞻,對于它向前健康發(fā)展那個能力,有沒有相對的貢獻四分之一,答案很明顯也是否定的,沒有。我們四分之一的人口,對于這一社區(qū),貢獻的有沒有八分之一,也都很難說。所以我們這個四分之一的人口,對于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社區(qū)的貢獻,跟我們所占的四分之一的人口,其實是非常地不成比例。所以我覺得全球化以這樣一個速度席卷全球,尤其是四分之一的華語人口,可能是更有一種責任去追問自己說,我到底給全球的文化體制的健康跟多元的這個方向,我們做出了多少貢獻?我們可以做什么貢獻?對全球化可能有這樣一個中國人的角度在那里。
有人可以反問龍應(yīng)臺說,你說對于全球化,你采取的是這樣一個戒備的態(tài)度,可是你不是正是那個一直在呼吁說,我們要努力國際化的那個人嗎?那么對于全球化的戒備跟對于國際化的追求,中間是不是有矛盾的地方?我是覺得國際化跟全球化兩個之間有非常關(guān)鍵的差別。我常常說我們需要國際化,它是有原因的。前提當然是說我覺得我們所處的社會,國際化的程度相當缺乏。我們比較三個城市好了,你看臺北、北京跟香港,你如果要問,這三個城市它的國際化的程度,哪一個最高?哪一個最低?哪一個最高?香港。哪一個最低?北京。好像大家都同意,是不是?絕對是的。當然它有它的歷史的成因,因為每個社會它走過的軌跡都不一樣。但是目前來說這三個城市的話,國際化的程度最低的是北京,最高的是香港。
我曾經(jīng)在臺北市工作的時候,跟我的同仁,有一個晚上上過一堂課。這堂課我們弄一個很大的銀幕,同仁跟我一塊兒上網(wǎng),去看幾個城市的網(wǎng)頁。看它幾個城市的市政府所做的網(wǎng)頁。臺北市的市政府網(wǎng)頁、香港的網(wǎng)頁、柏林、紐約,還有上海的網(wǎng)頁。這個網(wǎng)頁一看的話,特別好玩。我想要突出的,跟我們同仁研究的是臺北在國際化上是多么落后。你看到紐約的網(wǎng)頁的時候,它當然是用英文,你這個網(wǎng)頁是干什么?網(wǎng)頁當然是宣傳我們的城市,對不對?希望吸引全世界的人來愛上我們的城市。所以你看到紐約網(wǎng)頁的時候,它的語言跟它設(shè)計的目標對象是外國人。那它用各種的手法讓你用最簡單的方式可以知道說,我到了紐約,什么時候,哪一天,哪幾點鐘可以去看一場歌劇。我如果在星期天下午三點鐘到了中央公園的時候,可以看到什么樣的比賽。我如果有13歲以下的孩子,如果在那里是四夜三天或者一個星期的時候,我?guī)Ш⒆涌梢缘侥睦锶ァD阋菍Νh(huán)境、對城市有興趣,它會說在哪一段時間,剛剛有一個公共藝術(shù)的展覽。紐約街頭會有三百頭那么高大的狗,各種形式的狗,雕塑的狗給你看。所以它的那個設(shè)計非常清楚,是讓你一看就美不勝收。你馬上就知道到這個城市有多好玩,好,這是紐約的。我們再看柏林,柏林不是英語城市,我們就去檢查它怎么做,你就發(fā)現(xiàn)它有德文的網(wǎng)頁,馬上就有英語的網(wǎng)頁,因為它是對外國人。但英語的網(wǎng)頁它也是以外國人為主,你可以有什么辦法找到最有趣、最美麗而且最便宜的觀光旅館。你到了旅館之后,你可以怎么樣容易的方式去看你的博物館。有什么好玩的東西,有什么深刻的東西,有什么精彩的東西。接下來我們看臺北呢,那個時候我們一看到臺北,我們同仁就說,我覺得好丟臉。臺北的網(wǎng)頁呢,就是很典型的是什么呢,條文。臺北市政府的組織,組織結(jié)構(gòu),或者是說宗旨,服務(wù)目的,也就是公務(wù)員的文字在里頭。那樣的一個網(wǎng)頁是沒有人看到想要來這個城市的。那么大陸的城市進步到什么程度?咱們看看上海吧,所以當時就點了一下,進了上海的網(wǎng)頁,你們猜上海網(wǎng)頁怎么樣?你們覺得它會比臺北的進步呢?還是一樣呢?還是怎么樣?應(yīng)該進步。誰看過北京的網(wǎng)頁嗎?你們覺得北京的網(wǎng)頁會比上海的進步還是不進步?不進步。好,我們沒有看北京的網(wǎng)頁,但是看了上海的網(wǎng)頁。上海的網(wǎng)頁特別好玩,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結(jié)構(gòu),我們眼睛一亮,跟紐約或者是柏林或者是香港,是一樣的。它顯然是已經(jīng)有那個意識了,它是要吸引外國人,外面的人來愛上這個城市的。所以它那個分類一看就是精彩的分類,明顯的就不是臺北那個,完全是公務(wù)員的文字的表達。好了,眼睛一亮,然后要點進去。點進去之后發(fā)現(xiàn)里頭全是空的,里頭沒有東西,沒有資料。實情不知道怎么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可能改了,也不一定。但是它所透露的就是說這個城市里頭有人,他是有概念的,他知道國際,然后他知道怎么樣來推銷他的城市,可是大概還來不及做。所以有了外面的標題什么的,里頭還沒有東西。好,這個網(wǎng)頁其實就相當程度地透露了一個城市,它的國際化的程度。
我舉這些例子是想要來解釋什么叫做國際化?照這樣看來,國際化它其實指的是你懂不懂得國際的情況,你懂得國際運作的語言跟它的手法,懂得那個手法之后呢,你知道如何利用那一個方法跟技巧,來把自己的東西讓外面的人看得見,聽得見,而且認識你。所以國際化在我的心目中,它不是一個內(nèi)容的轉(zhuǎn)換。不是把我們變成跟西方人一樣,而是你學(xué)習到,就說西方吧,你學(xué)習到西方國際上流行的那種方法。譬如說網(wǎng)頁的制作方法,語言的掌控。然后你懂得利用那個技巧,把我自己的內(nèi)容推銷出去,對我而言國際化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假定說在國際上已經(jīng)有一些既有的軌道,那國際化的意思是說,我知道有什么一個辦法跟它接軌,就是我知道那個軌道如何建立。但是國際化的意思不是說,你那個軌道接好了之后做了火車。然后火車里頭的內(nèi)容可不是把西方的內(nèi)容放進去。它里頭火車的東西應(yīng)該是我們自己的東西,你自己文化的內(nèi)涵,自己文化的深度,自己文化的思維跟創(chuàng)作。然后透過那個軌道把它輸出去,這是國際化。所以國際化是懂得如何接軌,但并不是如何把那個火車那個貨柜里頭的內(nèi)容整個都變掉了。
現(xiàn)在回過頭來,我說對于全球化要戒備的意思就在于這里。全球化它其中一個很重要的部分就是手段跟技巧。你出版一本書,你要出版比如說王安憶的小說。你要用什么樣的手法讓我們這個最好的上海作家的作品,能夠用全世界包裝的手法,使得她這本書有芬蘭文的版本、有土耳其文的版本、有日文的版本、有冰島文的版本。那是一個手法。但是國際化并不代表說我們要我們自己的北京的作家跟上海的作家開始去學(xué)人家怎么寫《哈利波特》,不是內(nèi)容的改變,而是技巧的取得,這個叫做國際化。如果我們對國際化不掌握這一點,你看不清楚的話,你以為所謂的西化,或者說趕上國際,就是把我們自己的內(nèi)容都變掉,把別人的內(nèi)容來填塞自己的火車,放到鐵軌上去,對不起,你如何去跟別人競爭呢?它為什么要你的模仿的次等的二流的東西?你如果把國際化誤解到說是內(nèi)容的自己的徹底掏空。包括你城市長什么樣子;包括你城市的建筑;到底要保留老的?還是要把老的全拆掉?然后讓新的來建,都是同樣的思考。你到底要跟國際接軌,你要跟別人競爭,跟巴黎、跟倫敦、跟紐約競爭,是把自己的老房子都拆掉,然后建出來跟它們一樣高大的房子,來吸引他嗎?這不是一個笑話。他們難道是為老遠跑到北京來,看跟他們長得很像的房子嗎?或者是說他們老遠來接觸中國文化是為了要來看到你跟我完全一樣嗎?當然不是這樣的。所以,我覺得相當重要的是界定了解說,國際化絕對不是像臺灣的官方所提的,要把英語變成官方語言,這是一個笑話。現(xiàn)在很多亞洲的國家都有焦慮,對于現(xiàn)代化全球化或者趕上國際的焦慮。就我所知,北京、馬來西亞、新加坡都在說,要如何提升人民的英語的能力,我也聽說北大老師們開始用英語教課等等。這個是不是有點搞錯了,就是我今天想要講的關(guān)鍵的差別,國際化跟全球化之間的差別。
英語對于我們,我們需要提高英語的能力,是在提高我們使用這一個工具的能力。但是工具跟你的靈魂你不能把它混為一談,你的靈魂還是你自己對于漢語的掌握的最深跟最高的境界,才是你的靈魂。英語的提高,只是你如何把你這個漢語所創(chuàng)造出來最精彩的東西,輸出去的一個手段,一個辦法。你如果不認識到這個靈魂跟工具,靈魂語言跟工具語言的差別,而說我們就變成英語國家算了,因為這樣我們最接近國際。我覺得這個根本就是建了鐵軌之后,然后把火車去撞自己的做法。因為你沒有東西可以輸出的,到時候是自己騙了自己。這就牽涉到其他,當然這個議題上,非常非常深的,需要一個社會有公共論壇去挖掘的。你就說我們現(xiàn)在因為對于國際的,我覺得是相當嚴重的一個誤解,對于全球化的一種非常膚淺的了解。以至于一窩蜂地去擁抱,不但是擁抱西方的鐵軌,還擁抱它的火車,還擁抱它火車里頭的內(nèi)容,還盲目到說連我自己火車里頭的內(nèi)容也是換上假的,別人的東西。然后把自己真的東西把它拆掉,到結(jié)果你去看看,說任何當代藝術(shù),都變成西方的表現(xiàn)方式。你去問說奇怪了,那中國人的當代到哪里去了?當一個城市充滿了,既使是最精彩的西方建筑的時候,你這個城市到底是屬于一個什么城市呢?就是說你以后要吸引全世界,而且在全球的社區(qū)上說,我獨具一格,就是不同的,那個使你不同的到底是西方的建筑?當代建筑,還是你原來有的很深厚的那個歷史的土壤呢?這個是我們在面對全球化跟國際化的時候,必須就用最深刻的思考的東西。
譬如說從藝術(shù)到建筑,你都找不到自己的詞匯了,那再來民族音樂,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民族音樂的表現(xiàn),也是跟交響樂團是完全一樣的表現(xiàn)方式。民族音樂,再下去一百年到底走到哪里去?怎么走法?你說當代文學(xué),我們當代文學(xué),你說要打入國際,我剛才說只是一個接軌,把鐵軌鋪出來的問題。我覺得比較好的,對世界比較有貢獻的,我說那個四分之一的貢獻,是把我們這個民族這個語言里頭最精湛的文學(xué)作品,透過國際化的這種包裝把它輸出,用那個鐵軌輸出去。但現(xiàn)在的情況不是這樣的,現(xiàn)在好像國際化的意思變成你輸出的東西呢,是投西方所好。比如說中國不是一向是一個性方面比較保守的社會嗎?所以我就寫性方面最大膽的文學(xué)作品,這個就可以吸引西方的注意,然后你就輸出去了。或者說我寫的小說完全是反抗體制的,或者是把自己包裝成異議分子,我也容易輸出去了。或者是說我這個作品來專門描繪中國的社會跟傳統(tǒng)里頭,它的野蠻,它的流血,它的種種可怕,它的傷痕,也容易輸出去了。那這是一種做法是輸出去。
但是你這種做法對于我剛剛說,我們希望能夠做出人類的四分之一的文化上的貢獻有多大?恐怕是沒有的,因為你事實上是在改變那個火車里頭的內(nèi)容。而不是說我這個里頭有真實的,從我的文化底蘊所出現(xiàn)的內(nèi)容,然后輸出。你真正是文化底蘊的東西輸出去的話,你就會比較可能說是,做出四分之一你該有的貢獻。你如果是投其所好,你喜歡小腳我給你小腳,你喜歡鴉片我給你鴉片,如果是照這一個思路去做的話,這不是國際化。這個其實是有一點對不起,我覺得對不起人類的社區(qū),因為你并沒有為這個人類的社區(qū)提供新鮮的眼光,跟最新鮮的思維。你是繼續(xù)讓自己的文化被西方定義,而且去助長這種讓西方來定義你的這個趨勢。
當然并不這么簡單,你說龍應(yīng)臺,你說中國人應(yīng)該要有自己下定義的當代,我自己的當代。我只是學(xué)會了國際化去鋪鐵軌,但是火車里頭要輸出什么東西,那個內(nèi)容必須是我自己的內(nèi)容。但是請問你,如果你全國的人,包括你最精英的知識分子,他生活的二十四小時,都是一個西化的內(nèi)容,你讀的書全部是西化的東西。也就是說,當你沒有所謂的中國文化情懷的時候,你如何產(chǎn)生出是中國的自己的當代?所謂的你自己的當代,它像一朵花,燦爛地開花,可是每一朵花,它一定是有它很豐厚的肥沃的土壤。我的問題就是說你要求有中國自己的,有特色的獨立的那個當代的創(chuàng)作出來,請問你的那個土壤在哪里?當你那個土壤非常薄的時候,你弄出來的東西,除了小腳、鴉片就是不三不四非常拙劣的藝術(shù)。而只不過因為你是神秘的中國,所以你的拙劣也被當做獵奇的對象來接受。
所以我覺得我們自己要對自己非常苛刻地要追問的是說,你要有當代的花朵出來,請問你的土壤在哪里?就是說,這是一個尋找自己當代的一個方法,那么到最后的結(jié)果,那個花到結(jié)果是什么?我們不知道,而且也沒有人可以告訴你,但是可能很重要的是說,我們不管是北京還是上海、臺北、香港,在被全球化席卷而來,就是說那個浪沖過來,我們的腳站在那個沙灘里頭,你要知道你的腳站的沙不完全從你的腳下整個被掏空,你一定還要有土壤。讓你的腳實實靠靠地站在那個土壤上,然后那個土壤夠深,你才可能看見你的當代,你也讓別人看到你的當代,尊敬你的當代,而不是你永遠做那個受,接受的那個一方。如何找到自己的當代?就是你一定要深入自己的土壤,也就是說,這一百年來,在中國大陸這塊土地上,我們什么時候人們是整個人靜下來,然后,好好地去看看自己到底是站在什么土壤上面?這個土壤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深根進去,然后才能知道開什么花。從這一百年,這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打來,好像從來還沒有過一個機會使這個民族整個安靜下來,很深刻地去思考自己到底,你要如何地鋪鐵軌?而且要運出去的火車里頭裝什么東西,而且是盲目地不斷地接收不斷地接收。四分之一的人口,我們應(yīng)該對整個全球的文化的開放與健康有所貢獻。而你四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做出相當?shù)呢暙I,其實是讓我們應(yīng)該覺得很羞愧的。
對于我個人而言,那個土壤的問題,文化土壤的問題,或者說如何從傳統(tǒng)之中用最新鮮的眼光去重新看它,用最深刻最大膽的想像力,去重新認識自己很長的時間不屑一顧傳統(tǒng)的東西,這個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我跟一個英國的知識分子談話,有一次曾經(jīng)問他說,我說有什么書是你這一輩子來每兩年必讀一次的?他說是《圣經(jīng)》。我說是《莊子》,我兩年一定會翻過來重新讀一次。每一次都會有新的認識,跟新的啟發(fā),從來沒有讓我覺得這是舊書。我從十歲開始,我的父親教我們背誦《古文觀止》。《古文觀止》這個簡單的書,我到現(xiàn)在幾十年之后,每一次看了都有新的體會。所以說傳統(tǒng)它絕對不是一個死的東西,死了的不是傳統(tǒng)而是你自己的眼睛,傳統(tǒng)永遠是活的。只是看你自己當代的人有沒有那個新鮮的眼睛跟活潑大膽的想像力,去重新發(fā)現(xiàn)它,找到它。因此呢,全球化跟國際化這樣子排山倒海而來的時候,它對我們最大的挑戰(zhàn)可能是,你到底找不找得到那一個鐵軌跟鐵軌銜接的地方。也就是西方跟東方,現(xiàn)代跟傳統(tǒng),舊的跟新的,銜接的那個點。然后找到那個點之后,大概就可以在席卷而來的那個全球化的大浪里頭,找到自己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了。我謝謝你們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