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為中心
父親在家里,一切以他為中心。從我記事起,他與我們的聯系,就是支使我們做事:買東西,掃地,洗菜,倒垃圾,買煤球,打煤糕,給他洗衣服(沒有洗衣機)。他自己從來不上街采買,家庭日用購買除了母親就是我們,包括父親自己用的煙、茶、火柴、墨水、漿糊、郵票......。1961年,我9歲,正是全國經濟困難時期,他有胃病,要吃精細一點的蔬菜,經常讓我坐電車從和平里到東單菜市場給他買菜,他大概覺得我膽子大,潑辣一些。那是十幾站的路程,一個9歲的小姑娘,挎著大籃子,上車、下車,走幾步,歇一歇。在冬天的風雪中,我的雙手凍得通紅,裂開了那么多的口子,疼死了!父親的眼睛,絕不會注意到我的手,他怎么會知道我的痛?當我一步一步往家走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樣子就像故事書里的童養媳。到了1970年代末,紙煙雖說不要票了,但也限制購買,比如一次只能買兩盒。有一次我二姐到天津出差,沿著大街,一個店鋪一個店鋪地去給他買煙,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才買夠了父親要的兩條煙。回家后,他拿著女兒好不容易買到的煙,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二姐連口水都沒有喝,他就說,時候不早了,趕快做飯去吧。他根本不問買煙有什么難處,也不會關心女兒在太陽底下走了多少路,是否已經饑腸轆轆,自己能為幫助了他的人做些什么?二姐說到這件事時,流了淚。父親有胃病,吃好一點的青菜并不過分,以我們那時的覺悟,對他抽煙也不會指責,但是他對待我們如此冷漠,不問冷暖,讓人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我母親帶著全家在農村插隊的時候,有一次,他讓上小學的弟弟到5里外的鎮上給他發一封信,弟弟說,我還要上學去呢。他立刻瞪起眼睛。母親悄悄告訴弟弟,先把信放在書包里,放學后再去發。我們所有的孩子都經歷過,當他讓我們為他做事的時候,不管你是否要去上學、要做作業、要高考復習,或在拉琴、在看書,稍有怠慢,他就會瞪眼睛,稍有解釋,就被視為頂嘴,巴掌很快就會跟上來。
說件可笑的事。到了晚年他知道,如果他的文集沒有財政補貼,出版社是不給出的,于是決定自費印制。我們幫助他排版印出清樣,請他自己校對最容易校的詩歌部分。他一邊校一邊煩,說:我寫了那么多東西,從來自己沒有校對過。一氣之下,不校了。這種最該自己做的事,也不愿意做,自己還能做什么呢?反過來卻不斷催家里人給他校對書稿。
從我們姐妹到弟弟,從沒有過還手意識,要么躲,要么扛。有一次他讓弟弟做什么事,弟弟沒有去,他拿起捅爐子的鐵條就往他身上掄。弟弟急了,說他是秦始皇!是暴君!他說:"我就是秦始皇!就是暴君!你們能怎么樣?" 當他從我們的眼中看到了對他的不滿時,總是憤憤地說,別以為你們是靠著墻根長大的,你們把我的稿費都花光了!似乎他養育了我們,他就有權力這樣對待我們。毛澤東小時候,威脅要對他施暴的父親: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池塘。我們原以為,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是有效的,可是在我們家行不通,下一輪的暴力仍會出現。
父親讓我們做事的時候,他在干什么呢?就算他在寫作,就算他在思考,可這是一個人連起碼的父愛都沒有的理由嗎?過去曾看到詩人李季帶著孩子們去游泳,詩人聞捷帶著幾個女兒去公園,而我們的爸爸卻從來沒有帶我們去哪兒玩過。小學唯一一次去動物園,是媽媽帶我們姐妹4個去的。
多年后我看到方方的小說《風景》,故事中的父親動不動就對孩子們拳打腳踢,像對野貓野狗似地,一點都不奇怪。這種家庭中的冷酷,我并不陌生。對于那些底層市民家庭,你可以說是為貧困所逼,為愚昧所致,那么邢野的暴躁來自哪里?那時候沒有計劃生育,不能控制我們來到世上,也就成了無奈的養育。
是啊,靠著他的養育,我們可以衣食無憂地長大,上學。他曾表示,你們如果有本事考上大學,我都供。但他未必想到,二姐為了早些脫離家庭,養活自己,恢復高考時,放棄了考大學,她怕失去工作、失去收入,不想讓父親脾氣一上來,就總把供她上大學掛在嘴上。而以她的文化基礎,考上大學是沒有問題的。
后來我看《梁啟超和他的兒女們》一書,看得淚流滿面:如此大學問家,有如此深厚的父愛,實在不敢想象。梁啟超有那么多孩子,對哪一個都不怠慢,從孩子們的學習、做人到婚嫁,都關懷備至,孩子們在海外,他也要一一囑咐到,他對孩子的尊重和理解,讓我看到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人文修養應該是什么樣的。
從父親身上,開始了我的懷疑。父親在共產黨隊伍中算是文化水平較高的,他學至高中,為了與封建家庭劃清界限,參加革命后就與自己的家庭斷絕了聯系。我不明白:就算他出身天津商埠,舊時代天津市井習氣對他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就算中國傳統倫理文化太深,任何人都不可能自拔于其中,但你邢野同志畢竟看了不少五四新文學的書,畢竟參加了反封建、求民主的革命隊伍,為什么最基本的人權、平等、個性、人格尊重等概念在你這里幾乎是空白?反封建不是共產黨讓人們跟著自己走的口號嗎?我反復地想過這樣的問題:這個黨、這種社會如果連邢野的"封建專制殘余"都改造不了,人們對所謂的社會主義、對共產黨的信服將從哪里開始呢?
現實生活,一方面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的文化浸染,一方面還有新的等級秩序的造就。那些級別更高的人, 家里有廚子、司機、警衛員、保姆,可以什么都不管。他為人民"忘我"工作,"人民"也在為他全心全意地服務。他們也總有帶孩子們到北戴河、廬山度假的機會。父親呢,青少年時,家庭里有錢供他讀書,不需要他對家庭負有什么責任,到了部隊上,先是靠集體生活中同志們的幫忙,后來有了警衛員、通訊員,成了家,妻子兒女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役使者。在生活上,他不需要對他人負責;在精神上,他不曾想自己有責。因為,他投身的這支隊伍,自由、平等、博愛,始終是受排斥的價值觀;人性、人道、相互尊重的家庭倫理,也從來沒有位置。郭小川看上去是那么文質彬彬的詩人,對兒子不也有拳打腳踢的時候?馬波的父親是師范大學的黨委書記,卻從不與孩子談心、不與兒子溝通,發生問題就是搧耳光,加上用腳踢。馬波后來忍無可忍,給周恩來總理寫了一封告狀信,周總理批評了馬波的父親,馬波才結束了挨打。看,這就是大朝廷和小朝廷的關系,大家長和小家長的關系。只有大家長才能管住小家長。這使我想到母親說過的話,你爸爸只有他的老首長王平政委才能管得了他。所以,馬波的母親楊沫,在家庭專制中同我母親一樣,無奈又順從,在專制風暴中不能為兒女樹起一堵保護的墻。我問母親,你為什么不從一開始就保護兒女,使他不至于把打孩子當成習慣?她說,他脾氣上來,六親不認,我怕他也打我。共和國成立后,沒有人對這支“革命”隊伍的人施以家庭文明倫理規范,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也就只能因襲傳統的宗法秩序了。
我的這些感覺,永遠不敢對外人說,說出去,自己也覺得有失尊嚴。小時候只能與同氣相求的二姐小聲地聲討父親。后來,看到李南央寫的《我有這樣一個母親》,覺得寫得好。也許她對母親的被扭曲缺少客觀理解;也許有些人一方面認為她寫得真實,一方面又覺得她忤逆。我還是認為李南央寫出了這個隊伍中很有代表性的一類人。在偏執、不講理、唯我獨尊方面,我父親同她母親一樣。
有人會說,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傳統倫理觀念問題,有社會文明導向問題,有對婚姻家庭認識的誤區,也有個人性格的原因,甚至還有過去我們不了解的心理疾病問題。封建家長社會,未嘗沒有父慈母愛的和睦家庭;民主國家中仍有人以身試法,家庭暴力照常。
但是,我想說的是,文明人和文明社會,起碼應該以這些為恥,而不是視之為理所當然。當社會風尚演化得沒有了親情,或者說不知道什么是親情了,那真是社會的悲哀。
組織安排的婚姻
我母親說她是喝著紅薯面糊糊,吃著紅薯面面條,啃著紅薯面窩頭長大的。她的家鄉在河北曲陽縣,那里的土質,只有種紅薯產量高。據說,戰爭年代那個縣跑出來參加革命的人特別多,說來說去還是因為窮。她家鄉附近的山里埋著漢白玉,曲陽縣一直被視為石雕之鄉。從民國時起,這里雕塑的石頭工藝品就運往全國各地。但從1949年到改革開放前的年月,老百姓被死死固定在那片膠粘的土地上,根本無法利用當地石材和傳統手藝尋找求生的門道。記得文革時,我去姥姥家,周邊一些村子的副業就是砸石頭子兒,用于鋪鐵路。農閑時,村里老老少少婦女兒童都去砸石頭子兒,一立方給記上幾分。當年對漢白玉石就是這樣利用的。
我的母親出生在一個宗法觀念很強的鄉村家庭。她的爺爺、奶奶、父親極其重男輕女。她的兩個妹妹都是因為有病不給治,在不理不問中死去的。母親小時候得了傷寒病,是在她碰巧來到舅舅家發現的,并在舅舅家治療養息好的。她說,若是躺在自己家里,早就死了。抗戰時期,她不顧家庭反對,隨抗日小學東躲西藏地讀書。她的潑辣要強還讓她擔任了村里第一任兒童團長。1944年,她在一個老師的帶領下參加了革命,當了文藝兵。
母親參軍后在部隊文工團。她說,在極不情愿的情況下被“組織”包辦了婚姻。關于這一部分,我母親的回憶錄《夕照回眸》寫得很詳細:
我17歲參軍入伍,正是蓬勃向上、奮發進取的花季年華,心中閃爍著美好理想的火花,對未來充滿憧憬,從未想過搞對象的事。不料,到冀晉軍區文工團剛一年多的時間,"大紅娘"突然找上門來。
那天是個星期日,我剛洗完兩件衣服曬上,戲劇組長李舒田來找我談話,說是征求對工作和對他個人有什么意見。我們坐在村口大樹下的石頭上,談了些工作上的事,他就轉了話題,以關心的口氣對我說:"你看咱們劇團的女同志差不多都有對象了,你不考慮考慮自己的事嗎?"我說,我不想考慮這個問題,我離家參軍是為了學點本領,為革命事業多做點貢獻,不是為了找對象,至少現在不找。"哎,別說得那么絕對了,有合適的還是應該找嘛!我想給你介紹一個,他今年28歲,思想品質好,工作能力強,寫作水平高,他寫過很多東西,他就是咱們團的邢團長。"我坦率地告訴他,我將來找對象也不找當官的,我雖然是個小兵,我不怕吃苦,沒有享受思想,也沒有依賴思想。他說:"你這想法太片面了,他也不是什么大官,就是大官也得找對象結婚呀!"我說那不關我的事,我站起來要走了,他說:"我是一片好意,你應該好好想想。"我說謝謝組長的關心,這不是我現在想做的事情。我要想找對象的話就不來參軍了。說完我就走了。我以為這事已經過去了,根本沒有往心里去。誰知過了些日子,副團長的夫人又來找我說這事,我又斷然拒絕。我說,我今年剛18歲,年齡還小。再說人家是個知識分子,我是個小學文化;他是個團長,我是個小兵;他還大我十歲,哪兒都不合適,請你別再操心了。不料,此事很快就傳開了,有人開我的玩笑,弄得我心里很不痛快。心想,不管你們怎么說,他條件再好,我也不會找個大我十歲的人。沒過幾天,組長李舒田來叫我到團部去一趟,走到門外,他又說是邢團長叫我去,我說不去,他說:"你這就不對了,領導找你說話,怎么說不去呢?這對領導太不尊重了。"他推著我說,走吧,我送你去。我想,去就去,不同意就是不同意。進屋后,邢團長讓我坐下,他沉默了一會說:"舒田對你談的那件事,你有什么想法?"我說,我年齡還小,不打算談這事。他說:"你是不是感到年齡上有差距?年齡不是主要的。"他舉了些名人夫妻年齡差距的例子,讓我認真考慮。礙于領導的面子,我不好直接拒絕,只說了聲"沒有事,我走了",就出來了。大約一周后,他又讓通訊員來叫我,我說正開生活會。誰知大家七嘴八舌對我起哄:"去吧,去吧,別不好意思!......"我本不想去,又礙于他是個領導,只好勉強地去了。他見我繃著臉不高興的樣子,"怎么啦,遇到什么事了?"我說,今后你不要讓人叫我了,我討厭大家起哄。他說:"起什么哄?大家知道有什么不好呢?這些天你有什么想法?"我說,現在不想找對象,說完我就走了。我以為這事到此已經結束。誰知過了些日子,他自己找上門來了,說有事問我。當著屋里的人,我不好說什么,就跟他來到村邊,坐在大石條上,他說要給我介紹他個人和家庭情況,我說"沒有必要",他仍作了簡單的介紹。他問我家里都有什么人?我把家庭成員說了一下,純屬應付,根本不想談什么。他問我看什么書?我說看《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他說很好,那是本好書。沉默了一會,我說我有事就走了。我想,他這個人平時不愛說話,女同志都有點怕他。我看他不是老倔頭,就是悶葫蘆,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沒有意思。此后,任誰也未再提過這事。豈知事過一個來月后,我萬萬沒有想到的事居然發生了。1947年初春,定縣解放時,我們文工團隨部隊進了定縣城,為那里的軍民演出了半個多月。演出剛結束,就給我來了個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司務長和炊事員們操持采購忙活起來,大聲嚷著"辦喜事了,邢團長和張今慧要結婚了!"當我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刺耳的喊聲,像晴空一聲霹靂,一下把我驚呆了,腦袋"嗡"的一聲脹大了,我立刻找到邢野去問是怎么回事。我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怎么能說結婚?他說:"怎么能說八字沒有一撇呢,你沒有拒絕就是同意了唄!"我說我已經對你和找我談這事的人都說過,現在不想找對象,你還叫我怎么拒絕?是你向上級寫了結婚報告嗎?"報告不是我寫的,是團部寫的,具體是誰寫的我也不清楚。""寫以前和你說了沒有?""說了一聲。""你為什么不經我同意,也不讓我知道就讓人寫報告?"說著我就哭起來了。副團長進來說"報告是我和指導員寫的,批下來后,咱們劇團要出來演出就沒有提這事。"我說你們為什么不經我同意就寫報告?批下來為什么又對我保密?來這里這么長時間,為什么還不告訴我?從一開始到現在,我一直拒絕這事,怎么談到結婚?就是父母包辦也得事先讓本人知道啊!你們這叫什么做法?邢野趕緊說:"我也沒想在這里結婚,這純屬同志們和組織上的關懷。""關懷、關懷,當然是關懷你了!"我傷心地放聲大哭起來。副團長和他的夫人把我拉到他們屋去勸說了大半天。副團長說:"都怪我沒有把這事辦好。大家都是一片好心,趁現在休息幾天,就想把你們的事辦了。你千萬別哭了。"他們明知違背我的意愿,為達到邢野一廂情愿的目的,背后策劃、欺上瞞下,突然宣布舉行婚禮,對我造成強大壓力,迫使我成婚,還說是一片好心,真是豈有此理!
我缺乏社會經驗,當時年輕幼稚,思想單純,特別是不能擺脫"一切都服從組織領導"的思想束縛,苦無辦法。如果硬是不同意結婚,就得馬上離開這個劇團,再不好呆下去了。我到哪兒去呢?回家?實在不想回我那個歧視女孩子的家。再說,我真要回到家里,村里人會認為我犯了什么錯誤被開除了。村里給我家定的是富農成分("文革"后才糾正為中農),當時很受歧視。想來想去,我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向何處傾訴。這終身大事,就這樣由單位領導迫使成婚,剝奪了我的自由選擇和拒絕的權利。我很像一只初向藍天試飛的小燕,突然被一只兇猛的老鷹抓獲,身陷絕境。在我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情況下被幾位嘻嘻哈哈的女同志硬是拉去舉行了婚禮。婚后,劇團就回到阜平柳峪村。我心情很不好,對什么事也不感興趣,也不愿理那個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的丈夫。平時我住在女宿舍,沒有事時,就抱本書看,也很少和邢野接觸。放假時,或是休息的日子,他讓勤務員來叫我。在一塊兒時,他也沒有多少話,既不關心我的生活,也不關心我的學習,也不談他自己的事。我心里總是不痛快。雖然是新婚,沒有親熱的感覺。
這樣的事我聽到不少。有個同學的母親告訴我,共和國建立初,領導告訴她,軍代表老王看上了她。她提出,老王大她15歲,不合適。領導批評她:老王是革命干部,為了革命沒有解決個人問題,我們有責任幫助他!從照片上看,我同學的母親當時相當美麗。這位美麗的姑娘后來還是“幫助”了老王。
在戰爭年代,革命隊伍中男多女少,尤其軍隊的領導干部幾乎都是男性,他們結婚有年齡和級別的限制(團級干部、28歲以上)。當他們夠結婚條件時,年齡都偏大,只要他們選中某個人,女方如不同意,組織上就千方百計撮合成婚,使一些女性失去自由選擇的權利。像我母親這樣始終拒不同意,單位領導利用職權尋找時機突然舉行婚禮的事,并不多見。這當然是男尊女卑、等級觀念、專制思想使然。那些以組織名義出面者,都是共產黨員,他們為了討好領導人,對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置若罔聞。這種濫用職權、無視女性人格與心靈、踐踏女性尊嚴、剝奪女性自主權的惡劣行為,是很不道德的。
我曾經對母親說,當時你完全可以拒絕結婚。她說:“我哪有這種覺悟?那時的觀念,服從上級天經地義,再說,那時我還不懂事,從我們家鄉到部隊,我不知道自由的婚姻是什么樣子。我更怕因為不同意結婚,就讓我離開部隊”。母親與父親結婚時,還不到18歲。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母親隨父親進了北京。當時高中畢業生生源不足,國家決定保送一批干部上大學。母親想上大學,但父親不同意。孫福田叔叔的妻子肖馳阿姨,曾是父親他們文工團演劇隊的女演員,就是在那時上了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后去了中央實驗話劇院,成為那里的臺柱子。母親很要強,也愛學習。她的文章自然、流暢,即可見一斑。她不滿足當某某人的夫人,而是希望靠自己的努力贏得一份社會位置。這時,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父親說:“你不把孩子的事安排好,就別去上學。我沒時間管孩子!”其實那時的調干生中,有孩子的人很多,孫福田叔叔也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就是由孫叔叔來照管。況且,那時雇保姆也容易,級別較高的,公家還給出保姆費,父親也能享受這種待遇。母親說:“調干生上大學,得寫保證書,保證不為孩子的事請假。我不敢寫保證,因為小孩子經常要鬧病,而你爸爸又不管”。父親不支持,使母親與大學失之交臂。
母親的文化水平是在部隊中陸續補充、提高的。1949年進城后,她多隨著父親在文化系統搞行政。盡管她在什么崗位都任勞任怨,認真負責,但也有對給她的工作不滿意的時候,比如讓她去籌辦機關幼兒園。她想讓在領導層工作的父親替她說說話,父親很不以為然。母親問他:“讓我去辦幼兒園的事你知道嗎”?他說:“知道”,“你事先知道,為什么不告訴我”?父親說:“你這個小干部干什么不是一樣,有事干就不錯了”。可見,不是父親組織原則性強,而是他從心里就不把母親當回事。母親覺得在他心里,自己就是這么個地位,從此再也不在乎他的什么意見了。
家庭里的硝煙
1960年代中期,中國作協被毛澤東視為“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當時父親因病被安排在作協的創作組,編制是駐會作家。作協要求駐會作家一律到基層去。創作組的趙樹理,下放到山西省文聯;周立波,下放到湖南省文聯; 華山,下放到廣東省文聯;艾蕪,下放到四川省文聯。父親想去天津,因為是直轄市,不能去,湖南有老同事康濯在那里,他就決定去湖南省文聯。說湖南的民歌很發達,希望到那邊采集些民歌。母親所在單位《世界文學》編輯部,這時已經歸屬于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所。文學所不希望我母親調離,為了留住我母親,決定調我父親到文學所,文學所所長何其芳派人與作協商量,作協同意,但我父親不接受。文學所政治部主任3次到我家說服他調入文學所,都沒能改變父親的主意。我母親在《世界文學》編輯部主要搞行政工作,人家為了留住一個行政干部,調對方的親屬,實在是破例。母親后來告訴我,在她之前的前任支部書記,都感覺大知識分子難對付,干不了多久就調離了。她是第四任。她在這個編輯部工作的時間超過前三任的總和,可見編輯部想留住她,是有歷史原因的。母親是那種別人可以把心里話掏給她,而不必顧慮第3人會知道的人;她又是能為別人拿主意,讓優柔寡斷者信任的人。后來她斷斷續續告訴我,她在這個編輯部時,幫助不少人解決了他們生活中的難題。在我們家離開北京那天,編輯部全體人馬都到火車站送行,連不常上班的病號都拄著拐棍趕來了,可見同事們的誠心誠意。其實父親對這次調動并不滿意,帶著一定的賭氣性質,但他的自尊心斷然不肯為妻子改換門庭。事情還在商議之中時,他就趁我母親上班不在家時,把家里的家具全賣了,包括他心愛的一整套硬木大理石家具以及母親剛買的縫紉機等,根本沒有與母親商量。母親下班后大哭一場,這當是他們感情的又一大裂痕。
文革結束后,一批在干校的人要回北京工作,一批被打倒的人要恢復名譽和職務,一批以前被無理趕出北京的人要求重新安排,幾乎名存實亡的中國作協正在恢復建制。這時,需要一些有經驗、熟悉作協工作的老同志回到作協。作協秘書長張僖知道我母親愿意回到作協,很高興,他問道:邢野同志什么意見?我母親說他不表態。張僖覺得邢野不同意,也不能只把我母親調到北京。后來,有人想介紹父親調往中央歌劇舞劇院做編劇,他表示不考慮。待河北省文聯恢復,調他這個文聯副主席去石家莊參加實際工作時,他又稱身體不好,不愿意挪動了。我們分析,文革后的父親不想工作,他害怕復雜的人際關系,他沒有能力在某個位置上下左右應付裕如。他只想逃避。他也希望回到北京或天津,但要以養病的方式當寓公。這當然都難辦。過去,從來都是父親調到哪兒,母親跟著一起調動,從來沒有為調動、為住房、為戶口發過愁。他根本想象不到,情況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進京戶口、住房已經成為干部調動的極大障礙。我記得,同學的父母從外交部干校回北京后,就住了很長時間的招待所。母親的一個老同事,也是先一個人回到北京,帶著上學的孩子在簡易房,住了好幾年。
以父親的脾氣,和母親吵架,是家常便飯。記得我7歲那年,聽到他們吵架,母親大喊著:離婚!這些孩子想要誰,你帶走。我非常害怕,心想,千萬別把我分配給爸爸。后媽是怎么回事先別說,單憑爸爸的巴掌就夠我受的了。
我問母親,你們是不是一直感情不好?母親說,也不是。他能寫作、能工作的年月,心思不在家里,我也理解他的工作,自然吵得少。那時他只是不多管事,脾氣沒有后來這么暴躁。
我記得文革時他們也不怎么吵架,可能要同心同德一致對外吧?文革中期,父親到了保定以后,處在賦閑狀態,母親還在文化局上班,后來做到市文化局副局長兼文聯主任。母親工作擔子重,父親只好擔負起了做飯的職責。父親愛吃,伙食質量不高,情緒就不高。沒有保姆的時候,他常常要親自下廚。但總讓他做飯,他是不情愿的。父親嫌母親工作太積極,在家呆的時間少,有一次他諷刺母親:“什么加班,誰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當了官,就不要家了”。母親說他“胡說”,他抓起一個砂鍋就沖著母親砸去。那時,我們也心不平:你不想工作了,可是人家想工作,不能為了侍候你,讓母親提前退休吧?
父親過去是否自己領過工資、報銷過醫藥費,不得而知。在職的時候,辦公室的人可以替他做。但賦閑以后呢?都是母親的事。到領工資或報銷那一天,絕不容許母親有事耽擱,必須在規定的時間,把錢取回來,否則就吼如炸雷。1970年代,母親到北京做子宮肌瘤手術,從保定到北京坐火車只有兩個多小時的路程,因為有女兒的照顧,他不去探望也就罷了,母親出院后,在老朋友家養息,他也無一個電話和問候的信件。不高興時竟能說出:你做手術花了我多少錢!為什么走近暮年的他,依然不珍惜老來的相伴?說這話時,好像母親的病,并不重要;生與死也無所謂,錢才是他最關心的。從此,母親的工資不再與他放一起,他們開始按照比例交出不同的生活費。父親把自己的錢看得很緊。
母親離休后,想上老年大學,父親總是以各種理由阻攔她去上課。母親喜歡出去旅游,父親更不支持。作為老干部,剛離休時每年還有旅游經費,父親不想動,也不讓母親出門。我曾聽父親說過,等年紀老了,他要游遍全國各地,吃遍全國各地。不知在他身體還可以的時候為什么不踐行此愿?母親有限的兩次旅游,都是先與父親打上一場惡仗,擺出一氣之下揚長而去的姿態才走的。母親在腿腳好的時候,為了照顧他,多次放棄了出游,心里感到很窩火,能不經常吵架嗎?!
父親晚年,對我們子女反到好多了,希望我們經常回家,聽我們談談外面的事。尤其是過年過節,家里人越多,他的笑容就越多。與父母同住保定市的妹妹一家,為了讓父親多動手動腦,不至于向老年癡呆發展,星期天總是放下自己家里的事,陪父母吃飯,打麻將。但父親和母親的關系卻一天比一天惡化,動不動就掄拐杖。有一次,把母親眼瞼打破了,流了很多血。母親有時會因為與父親打架躲到某個子女家去住。這時,他就給子女們打電話,要求我們回家解決他們的問題。我們經常象救火一樣趕回家。樓里的鄰居,也經常為他們調解。父親去世后,我在遺物中看到一張“文明家庭協議書”,上面有他們兩人的簽字,和鄰居阿姨作為證人的簽字。母親說,不管用,翻臉就忘。母親對他早已絕望。她說:“我天天侍候他,買菜、做飯、拿藥、報銷。但我生病3天,他連到我屋里看都不看一眼。他寧可餓著,也不去煮點稀飯一塊吃。”
母親過去嘴上總說離婚,卻下不了決心,一來她覺得面子無處放,二來覺得已經有6個孩子,她放不下。到了晚年,有一次,她和我們商量,堅決要離婚。我們說你們早干什么去了?現在他80多歲了,又有病,法院根本不會判你們離婚。我曾經問母親,總聽見您提出離婚,我爸是否提出過離婚?母親說,他從沒有提出過離婚。每次我一提出離婚,他就更加恨我。
他們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身體也很不好的母親度日如年。因為我們經常站在母親一邊,他們關系的惡化,也殃及到我們。有一次,父親非讓母親把別人借走他的一本書要回來,母親覺得這樣很尷尬,建議再等一等,他就變了臉。弟弟覺得母親有理,勸了他兩句,他竟然去拿菜刀,向弟弟撲去。弟弟舉起凳子,一邊擋,一邊說:你要敢動手,我就和你拼了!父親便去報警。警察來了,父親指著弟弟說:“他思想反動!”
2000年5月,我做了甲狀腺結節切除手術,身體很虛弱,就趁病假回了一趟家,一方面想看看他們,一方面想在母親身邊調養調養。但是這次回去,恰逢他們之間的一場風暴剛過。我佯作不知,只是隨便說到,我在北京有了新房,想讓媽媽去住幾天。父親的腿有毛病,已經多年不下樓了。他聽了以后,幾天不說話。我看他不高興,也就不準備再提了。有一天中午在飯桌前,他問我,你什么時候走?我說,有事嗎?他說,我要和你算賬。我說,有什么賬好算的?他什么都不說,突然,拿起保姆剛剛盛好的米飯就往我的頭上擲來。我一躲,飯碗摔在地上,碎了。又拿起一碗,我一躲,飯碗摔在地上,又碎了,再拿起一碗,我也只能躲。就這樣,往我頭上連擲三碗。我知道,和他沒有什么道理可講,準備拿上背包回北京。但是他事前已經把門鎖上,并且看住門對我說,看你能跑掉?于是我又報警,申明有家庭暴力。警察來后,他又對人家大喊我母親是貪污犯!我是反革命!警察判斷他為老年性神經質,勸了他一陣,就把我帶了出來,使我得以逃回北京。想來真是滑稽,當時我近50歲了,還要挨80多歲的父親的打。這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和我鬧事,完全是因為我要接母親到北京小住。
有一回,我在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節目與主持人討論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我說過這樣的話:先不要說中國傳統的夫權意識如何根深蒂固,就當時的社會情況,僅軍人這個特殊的群體,就更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據說《激情燃燒的歲月》播出時,很多他們同時代的人、特別是身在部隊大院的人都說,怎么劇里說的和我們身邊的事一樣呢?不止一個朋友對我說,他們父母的關系就是石光榮與儲琴。我的一個學生是部隊子弟,告訴我:“在父母面前,我們只能說是,不許有任何解釋和反駁,否則,就把我們趕出家門”。我的父母也是老干部,參加革命一個抗戰初,一個抗戰末。他們的結合,近乎組織的安排。他們的婚姻也有革命資歷的差別。母親是文工團員,父親是文工團長,以父親角度,多少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選擇。從這點看去,起點就不平等。后來,在家庭生活中,服從革命需要就被置換成服從丈夫,以丈夫為中心,以他的工作為中心,以他的喜怒哀樂為中心。在這個隊伍中,等級秩序不是縮小了,而是以革命需要為借口加劇了。象《激情燃燒的歲月》那樣的美好結局,在爭吵式婚姻中未必占多數。我的父親是革命隊伍出身的作家,不能說沒有文化。我的母親一直在文化部門工作,晚年她努力寫作,還想上老年大學學習古詩文,喜歡旅游。但是“以我為中心”的父親,始終沒有支持過她。像我父親這類干部很難培育起對女性精神追求的尊重,晚年他們完全是出于妥協將就在一起。
從石光榮他們的一生看,不能說沒有愛情。愛情的感受層面應該是復雜的、多樣的、此一時彼一時的。從他們吵吵鬧鬧、一輩子沒有多少理解看,他們晚年也就是老伴親情吧。從現代人對婚姻質量的要求看,難道這種以一生的痛苦為代價換來的老年情感,是幸福的嗎?在我看來過程比結局重要。他們的婚姻從根本上說就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婚姻。
我母親在這種婚姻中,感覺不到幸福。她已經提前給自己買下墓地,決心死后不與父親埋在一起。
父親最后的日子
1973年,父親將工作關系從山西省文聯轉到保定市文聯。我們家1965年初搬出北京去湖南兩三個月,父親因為身體不適應湖南的氣候,通過中宣部轉到了山西省文聯。那里的作家趙樹理、馬烽、西戎、胡正都是他的熟人。到了文革后期,他仍有向自己的“根據地”靠攏的意思,河北省是他戰爭年代比較熟悉的地方,他決定把組織關系落在保定。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他的思想并不保守。我看到他一篇《夜讀有感》,熱情稱贊宗福先的話劇《于無聲處》。他說:“我首先歌頌人民在天安門前如潮的史詩,敬佩《于無聲處》的作者”,“最好的銅鑼、最好的金鼓,也會有一點雜音。但是,人民在歡呼這種驚天動地的鑼鼓聲!”父親是劇作家,對戲劇新秀格外注意。他對新時期的小說也很關注。“傷痕文學”熱的時候,有個叫李劍的作家寫了一篇《歌德與缺德》,指責“傷痕文學”是“暴露文學”。父親在這篇雜感中說:“我看這些作品好就好在'傷痕'給人的積極力量。'暴露'四人幫,歌頌了人民有什么錯?”“我正在楊樹底下聽風聲,在北瓜地里聽雨聲,沖天蓋地的枝葉,能告訴我們真實風雨的聲音。”
1980年代后期,文學批判的聲音弱了,很多青年作家從“寫什么”轉向嘗試“怎么寫”。那種自我性的寫作,使父親的關注度冷卻了。似乎從那時起他不再看什么文學作品。父親也有過自己的努力,從他的遺物中,我看到他給少年兒童出版社的這樣一封信。
編輯部同志們:
紀家秀同志:
前蒙推薦和重版拙著《王二小的故事》,謝謝。
最近我為了慶祝" 六一"兒童節,寫了一個獨幕童話劇《老虎和小猴》。不知現在少兒出版社是否需要這類作品。如為需要,請復,我即寄去,如不需要,也請告知,我再寄給別處。
此致
敬禮!
邢野
一九八二年三月二十五日
這是父親的小楷底稿。紀家秀同志回了信,大意是:這劇本于他們出版社不大合適,因為他們的讀者對象是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所以建議邢野寄給《兒童時代》或《少年文藝》。至于后來怎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沒有看到發表的童話劇,連手稿也沒有見過。
讀父親的小楷信時,我的鼻子一酸。為父親的不甘心而難過。那年他才64歲,怎么會不想寫呢?從另一方面看,讓一個作家永遠保持旺盛的創作精力與較高水準的創作成果,也是不可能的。一個人,青年時代、中年時代、老年時代當有不同的人生。比如和他同代的山西作家馬烽、西戎、胡正,湖南作家康濯,都因為做了很多發現、提攜新一代作家的工作,使晉軍、湘軍形成了陣勢。可是,不愿意在崗位上工作的父親,又如何為年輕人開路呢?
他也關注思想文化界的反思。每當我們兄弟姐妹在一起議論一些社會上的問題時,他都愿意在旁邊聽,但很少發言。我覺得他真正的精神寂寞是從這時開始的。
其實,和他同代的一些老作家,還是可以在反思歷史中邁出新的步伐。比如徐光耀,他的長篇回憶錄《昨夜西風凋碧樹》,以切身的經歷和感受,再現和反思了當年的“丁陳反黨小集團事件”和地方與軍隊文藝界的“反右斗爭”,引起很大反響。作家胡正,也沒有停止思考。他的長篇小說《又見清明》,是對戰爭年代革命隊伍中的殘酷斗爭、自相迫害的藝術寫照。父親跟不上這班車了,一直是沉默的。沉默中可見他的矛盾性。政治上他認同改革,但讓他否定體制性的東西,他不情愿。他曾說過,就憑給我的離休待遇,給我報銷醫藥費,我也不說現在的體制不好。
他早就聲明,再不寫東西了。我一直以為,他已經絕然放棄。但是2002年,他再一次病倒,讓我明白了他停止寫作的不甘心。2002年,一個文化公司與父親聯系,想把電影《平原游擊隊》改編成電視連續劇,爭取在紀念抗日戰爭60周年時上演。這幾年,一些過去家喻戶曉的老電影《鐵道游擊隊》、《野火春風斗古城》、《小兵張嘎》和長篇小說《苦菜花》、《敵后武工隊》、《呂梁英雄傳》等,幾乎都被拍成了電視連續劇。電視連續劇是流行文化的主菜,但生產電視劇最缺乏的是題材。在重重限制中,改編舊作,既保險,又容易吸引觀眾,所以形成一股熱潮。
父親聽說有人想把電影《平原游擊隊》改編成電視連續劇,自然很高興。他希望身為職業編劇的弟弟接下改編的工作,并讓弟弟代表他與那個文化公司簽了合同。他愿意努力配合弟弟。弟弟同意了,并有意與父親合作一把。合同簽了以后,父親就坐不住了。天天都在思考劇本的綱目。他希望調動他在敵后游擊時期所有的生活積累,將原來的電影故事盡可能地豐富起來。弟弟思考的則是如何有所突破,與今天的觀眾興趣接軌。很長時間不失眠的父親,夜里睡不著了,想起一點什么就在小本子上記下來。多日來,大腦異常興奮。而84歲高齡且有血壓高、腦血栓前科的他,忘記了自己身體的承受能力。一天中午,母親突然看到父親的嘴是歪的,手已拿不住筷子。父親再度中風!在此之前的十幾年里,他先后兩次中風、血栓,都因為母親發現及時,搶救過來,并能生活自理。母親說,父親第一次血栓,搶救了整整11個小時,她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滴水未進。我們在外地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父親住院一個多月,只有上中學的兩個弟弟請假和母親輪流日夜護理。而這一次,通過急救發現:他的身體已經大面積血栓,不能說話,不能走路,只能全癱在床了。當我們聞訊趕回家時,他見到哪一個子女,都要大哭一場。改編劇本的事只好告吹,他的痛苦與全家人的勞役開始了。
說到“全家人的勞役”,并不意味著我們對侍候父親是厭煩的。而是他的人格、性格,最終成為對家人最后的摧殘。這一次父親病倒,堅決不去醫院。他用還可以活動的手,緊緊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地方,就是不讓挪動他。他不能說話,但腦子清楚。我母親清楚他的心思——他怕回不來,就趕緊請大夫上門醫治,輸液、按摩、針灸。他躺在床上仍然是君臨全家的“主人”,一切都得他說了算,絕不遷就,絕不妥協。他已不會說話,耳朵也全聾,但他腦子清楚,“意志”堅定。
首先,一天三頓,每頓吃什么,必須經過他的同意。他不能說話,字也寫得無法辨認。我們就把他喜歡吃的東西寫在紙板上,每次指點,讓他點頭,再去采買烹飪。但是,即便這樣也不能建立一個好的秩序。他的主意不斷在變,一會兒想吃這個,一會想吃那個。遇到他改變主意時,如果你想說服他,下頓再改變,他會把碗摔到地上,讓你重做。有一天,保姆和二姐一連做了兩次,他都故意不吃。我母親決定不做第三次了。他就開始絕食。絕食一天多,大姐趕回家,第一次絕食結束。以后,他覺得這是可以召見我們的法寶,經常鬧絕食。有一次找到的理由竟然是保姆吃了他的大蝦。弄得保姆對天發誓。母親說,其實他是想找理由讓保姆走。
我們子女一有人回家,他就堅決不讓保姆處理他床上的事情。他覺得保姆不如我們處理得舒服。比如,大小便后的清洗。但是我們都在上班,任何一個單位,都不會因為你要在家盡孝,而放你的假。除了在保定的妹妹、妹夫,工作之余要幫他處理包括治療、拿藥等雜事外,我們在北京工作的幾個子女只能在周末輪流往家趕。
他心里記著誰應該回來,如果有事沒有回來,他就不高興,但不能把它理解為思念。有一次,他向母親狠狠地伸出表示6的手指。母親明白,他是說,我有6個子女,還能沒有人侍候我?也許是因為癱瘓在床、寂寞無助吧,他總讓值班守候他的人,不得安寧。他希望屋里不要離開人,一會兒無人他就要拿拐杖敲床棱,待進到他屋,并沒有什么事情。有一次大姐求他:您讓我們睡一會兒覺好不好?已患血壓高的大姐頂不住了,我們當中的另一個人又來接班。他仍和從前一樣,不管你們有什么事,也不管你們身體好不好,我是你們的老子,我讓你們來,你們就得來。這時,我們姐妹4個,都已經是50歲以上的人了。
父親對母親依然如故。有一次,母親因為在外面遇到熟人,回家遲了一會兒,他見到母親,指著鐘表,拿起拐杖就往母親身上掄。癱瘓在床,并不妨礙向靠近他的人動武。母親非常生氣,幾天不到他屋里去。過了一兩天,他不見母親,問保姆,保姆告訴他,奶奶住醫院了。他不信,一定讓保姆用輪椅把他推到母親的房間,見到屋里果然無人,脾氣上來,坐在輪椅上也要用手杖把母親桌上、床上的東西全部橫掃到地上。這時,對又聾又啞的他,還有什么道理可講?
自從父親病倒以后,生活的壓力使母親因心臟病住進了醫院。這種局面我們該怎么辦呢?我回家后,就勸父親也去住院,說我可以在醫院同時照顧你們兩人。他同意了。可到了醫院,新的波浪再次掀起。首先,他不滿意為什么母親不能和他住一個房間。我解釋,因為你們病情不同,不在一個科室病房。接著他對保姆不滿意,堅決要求辭掉她。他的決絕態度是,寧可泡在屎尿里,也不讓她收拾。我和妹妹只好到保姆市場給他請來一個男護工。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就堅決要求讓男護工走人。男護工走了以后,妹妹因身體不好,讓妹夫來值夜,他不滿意。他的邏輯是,應該你(我妹妹)來,為什么不來?第二天我去后,他就拒絕醫生治療。當時,那種要與我們戰斗一番的精神狀態,已使醫生懷疑他是否有精神病。深知他個性和脾氣的我們,當天晚上躲在別的房間,誰也沒有在他面前露面。他在做什么呢?自己拔掉尿管(他肺部一直有痰癥,輸液、導尿不暢),把被單撕成一條一條的。醫生為了讓他睡覺,先后打了兩針安定,他仍睡意全無。他一定要在精神上戰勝我們,絕不屈服。
于是,我們開始打老年公寓的主意。我和妹妹跑遍保定市所有的老年公寓或敬老院,最后挑中一家新辦的規模較大的老年看護公寓。還把弟弟叫來,再去考核了一番,他也認為條件不錯,就這樣定了。我們用那里的最高費用,要求給他24小時全護,夜里有護工在他房間值班。他想吃什么,就給他做什么吃,人家全答應了。那里的伙食真的不錯。我們告訴父親,又給他找了一家看護院,治病、養病相結合,并答應他,母親出院后可以陪住,他同意了。
以后,我們每星期最少有一人去看他,母親也不斷去看他,最長一次陪他住了一個月。他一直要求回家,有時連哭帶作揖。大約一年以后,我們又給他換了一個離家很近的養老院,爭取每天都有人去看他。我們當子女的心情非常矛盾,以至于兄弟姊妹中出現了有人傾向讓他回家,有人反對他回家——父與母兩黨的局面。他希望在家里終老,是人之常情。為了照顧好他,我們可以不去考慮經濟問題,愿意集資雇兩個保姆在家侍候他。但是,我們也知道,只要他頭腦還清楚,就必須服從他。這種習慣,使他在家不會有安寧之日。若此,接下來就是我們的災難。最最擔心的是,母親如果心理不堪重負走在他的前面,那將是我們子女的更大災難。以他的心理與性格,誰也不敢對他抱任何幻想。當然,最后點頭的,還得是母親。母親說,如果讓父親回家,她就去老年公寓。知情的鄰居,都同情我母親。我們只能一次一次地拒絕父親,直到他再次因急病住院,去世。
怎么寫父親才算是公正的?我曾試著為他開脫,比如,內心的追求與時代的不適應;不希望被人忘記,卻拿不出呼喚現實的作品;渴望與人溝通,又懼怕人際關系的復雜;希望妻賢子從,又不得如愿;無數的郁悶無法排解,只好轉嫁發泄。父親雖然是寫過英雄的作家,但他是個常人,且因社會時代、文化背景、個人性格的多重原因,他身上有著突出的矛盾與人格分裂。
這樣寫父親,姐姐不舒服,說人都過世了,一了百了吧;妹妹說,你寫下這些,說明你心里有恨;妹夫說,棍棒出孝子,打罵對于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太普遍了,有一次我父親打我,打斷了三根竹棍。弟弟則擔心低俗小報拿父親的所為去炒作。有朋友認為我父親的老年,是一種病態,希望我不要太想不開。我也懷疑這樣寫父親對他是否公平?因為他已沒有了反駁與解釋的能力。
我心里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寫他,就因為他一輩子剛愎、固執,不會給我們相互交流的機會,談出對他的看法,我們也不可能聽到他的解釋。我能體會到的,是他內心的荒蕪。他一輩子沒有學會愛,沒有學會尊重、理解家人,不能珍視為他服務了一輩子、與他患難相扶的妻子。所以,他最終不能獲得更多的尊重與愛。他始終沒有明白,一個人最基本的價值是怎樣有尊嚴地活著,這其中包括也要讓他人有尊嚴地活著。
父親最終沒有覺悟。
我寫完父親之后,以為該說的都說了,從此可以把他放下了。其實不然,我做夢依然會夢到他,看來,父親的陰影在我心中是揮之不去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