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必須正視:一種文化上自我糟蹋的潮流正在“所向披靡”。
我們悠久歷史養育和積淀下來的文化精華,尤其那些最馳名、最響亮、最惹眼、最具影響的——從名城、名鎮、名街、名人、名著,到名人死后的墓室和名著里出名的主人公,乃至列入國家名錄的各類各種文化遺產等等,都在被濃妝艷抹,重新包裝,甚至拆卸重組,再描龍畫鳳,披金戴銀,擠眉弄眼,招搖于市。
那些在“城改”中殘剩無多的歷史街區,忽然被聰明地發現,它們竟是一種天賜的旅游資源。已經拆掉的無法復原,沒拆的雖然不再拆了,但也難逃厄運——全被開發成商業風情街——實際上是風情商業街。
更糟糕的是被世人稱作“最后的精神家園”的古村古鎮,也在被借名“騰籠換鳥”,遷走原住民,然后大舉招商,一個個被改造成各類商鋪、旅店、農家樂、茶社和咖啡屋混成一團的“游客的天堂”;在這天堂里連一間見證歷史的博物館也沒有,導游講的故事傳說不少是為吸引游人而編造的偽民間故事。
山西“大同古城”
至于各種名人故居,大都是找來一些與其主人毫不相干的紅木家具、老瓶老壺、文房四寶,三流字畫,不倫不類地擺一擺,好歹布置個模樣;沒人拿名人的人當回事,只拿名人的名當回事。
還有那種原本安慰心靈的寺廟,不少處竟成了世俗的鬧市。至于種種文化遺產,更是這種熱熱鬧鬧重新“打造”的對象。其中的歷史的內涵、文化的意蘊、本土氣質和個中獨特的精神都到哪去了?沒人管也沒人問。
少林寺,一柱香賣6000元
有人說旅游原本就是走馬觀花的快餐文化,用不著太認真。那么,就再看看我們影視中的歷史文化吧。
我們的歷史名人只要跑到銀幕和熒屏上,不論明君重臣,還是才子佳人,大都多了一身好功夫,動不動大打出手,甚至背劍上房。他們好像都活在時光隧道里。雖然身著古裝,發型和配飾卻像時尚名模;沒有確切的朝代與地域,一切衣食住行的道具、物品和禮俗全是胡編亂造;有個老樣子就行,或者愈怪愈好,歷史在這里只是借用一下的名義,一個空袋子,任什么亂七八糟、炫人耳目的東西都往里邊塞。
《滿城盡帶黃金甲》劇照
一邊是真實的歷史被抽空內涵,只留下軀殼,再濫加改造;一邊是荒誕不經和無中生有的偽造——這便是當今國人眼中的歷史文化。
經過這樣的粗鄙化的打造,在人們眼里,古村古鎮無非是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名人故居不過是名人在世時住過的幾間屋子,廟宇都是燒香叩頭卻不知靈驗不靈驗的地方,歷史上的人物全有幾招花拳繡腿,全離不開男歡女愛,全不正經;沒有莊重感、神圣感、厚重感、甚至美感。
我們不是把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掛在嘴邊嗎?如今國人從哪里能夠感知這種博大精深?只能去一座城市才有一個的博物館嗎?
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編鐘
文化不精不深,怎樣可能“做大做強”?真正強大的文化一定又精又深。比如唐詩宋詞、維也納的音樂、俄羅斯文學和美國電影。只有在精深的文化中,才會有大作品和大家的出現,社會文明才能整體地提高。
問題是當下這種鄙俗化的潮流,這種放肆的粗制濫造,這種充滿謬誤、以假亂真的偽文化,正在使我們的文化變得粗淺、輕薄、空洞、可笑、庸俗,甚至徒有虛名,一邊有害于公眾的文化情懷和歷史觀,一邊傷及中華文化的純正及其傳承。我相信,在這樣文化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一代,很難對自己文化心懷摯愛與虔敬。如果我們不再深愛和敬重自己的文化,再偉大的文化不也要名存實亡?
山東陽谷縣“西門慶故里”
到底什么動機與力量使這種潮流正在變本加厲?我想應當一句話戳穿,即以文化謀利。為了賺錢發財,為了GDP。GDP是衡量政績的尺度——這也是問題的關鍵與癥結之一。
任何事物進入市場,就不免受到市場規律的制約,不免依照消費需求和商業利益調整自己。但調整是科學調整,不能扭曲甚至破壞自己去換取經濟利益,就像自然資源的開發不能破壞生態。
文化更具特殊性。因為文化最重要的社會功能是精神功能。它直接影響著社會文明與全民素質。不能為了暢銷、熱銷、票房、上座率和收視率成倍增長,為了市場人氣攀升,為了利潤的最大化和“瘋狂的GDP”,而放棄文化固有的精神的準則,即文明的、知識的、道德的、真善美的準則。這準則也是文化的尊嚴,這尊嚴一旦被踐踏被玷污,文化也失去它存在的意義。因為被糟蹋的文化反過來一定還會糟蹋人的精神。
文化搭臺,經濟唱戲
由此說,問題真正的要害——不是拿文化賺錢,而是糟蹋文化來賺錢。還有比這樣賺錢更無知、更野蠻嗎?
當社會文明素質上升時,愈美好的東西愈有市場;當社會文明素質低下時,愈鄙俗的東西愈有市場。為什么我們為贏得市場和收視率就去遷就低俗,甚至不惜糟蹋我們的文化?
我們是否聽到我們的文化正在呼叫:不要糟蹋自己的文化了!
任何有文化良心的人,都不能回避這個聲音。
山西云丘山,正在消失的古村落
本文原載于《文匯報》,配圖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