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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漱溟 (進入專欄) http://www.aisixiang.com/thinktank/liangshuming.html
在座各位,今天承中山大學哲學會請我來演講,中山大學是華南最高的研究學問的地方,我在此地演講,很是榮幸,大家的歡迎卻不敢當。
今天預備講的題目很尋常,講出來深恐有負大家的一番盛意。本來題目就不好定,因為這題目要用的字面很難確當。我想說的話是說明我從前如何求學,但求學這兩個字也不十分恰當,不如說是來說明如何成為今天的我的好——大概我想說的話就是這些。
簡而言之,所謂學問,就是對問題說得出道理,有自己的想法。想法似乎人人都是有的,但又等于沒有。因為大多數人的頭腦雜亂無章,人云亦云,對于不同的觀點意見,他都點頭稱是,等于沒有想法。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學問,走上現在這條路,只是因為我喜歡提問題。提得出問題,然后想要解決它,這大概是做學問的起點吧。
以下分八層來說明我走的一條路:
第一層:因為肯用心思所以有主見(形成主見)
對一個問題肯用心思,便對這問題自然有了主見,亦即是在自家有判別。記得有名的哲學家詹姆士(James)仿佛曾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哲學上的外行,總不是極端派。”這是說胸無主見的人無論對于什么議論都點頭,人家這樣說他承認不錯,人家那樣說他亦相信有理。因他腦里原是許多雜亂矛盾未經整理的東西。兩邊的話沖突不相容亦模糊不覺,凡其人于哲學是外行的,一定如此。哲學家一定是極端的!什么是哲學的道理?就是偏見!有所見便想把這所見貫通于一切,而使成普遍的道理。因執于其所見而極端地排斥旁人的意見,不承認有二或二以上的道理。美其名曰主見亦可,斥之曰偏見亦可。實在豈但哲學家如此!
何謂學問?有主見就是學問!遇一個問題到眼前來而茫然的便是沒有學問!學問不學問,卻不在讀書之多少。哲學系的同學,生在今日,可以說是不幸。因為前頭的東洋西洋上古近代的哲學家太多了,那些讀不完的書,研尋不了的道理,很沉重地積壓在我們頭背上,不敢有絲毫的大膽量,不敢稍有主見。但如果這樣,終究是沒有辦法的。大家還要有主見才行。那么就勸大家不要為前頭的哲學家嚇住,不要怕主見之不對而致不要主見。我們的主見也許是很淺薄,淺薄亦好,要知雖淺薄也還是我的。許多哲學家的哲學也很淺,就因為淺便行了。詹姆士的哲學很淺,淺所以就行了!胡適之先生的更淺,亦很行。因為這是他自己的,縱然不高深,卻是心得,而親切有味。所以說出來便能夠動人,能動人就行了!他就能成他一派。大家不行,就是因為大家連淺薄的都沒有。
第二層:有主見乃感覺出旁人意見與我兩樣(發現不能解釋的事情)
要自己有了主見,才得有自己;有自己,才得有旁人——才得發覺得前后左右都有種種與我意見不同的人在。這個時候,你才感覺到種種沖突,種種矛盾,種種沒有道理,又種種都是道理。于是就不得不有第二步的用心思。
學問是什么?學問就是學著認識問題。沒有學問的人并非肚里沒有道理,腦里沒有理論,而是心里沒有問題。要知必先看見問題,其次乃是求解答;問題且無,解決問題更何能說到。然而非能解決問題,不算有學問。我為現在哲學系同學諸君所最發愁的,便是將古今中外的哲學都學了,道理有了一大堆,問題卻沒有一個,簡直成了莫可奈何的絕物。要求救治之方,只有自己先有主見,感覺出旁人意見與我兩樣,而觸處皆是問題;憬然于道理之難言,既不甘隨便跟著人家說,尤不敢輕易自信;求學問的生機才有了。
第三層:此后看書聽話乃能得益(融會貫通)
大約自此以后乃可算會讀書了。前人的主張,今人的言論,皆不致輕易放過,稍有與自己不同處,便知注意。而凡于其自己所見愈親切者,于旁人意見所在愈隔膜。不同,非求解決歸一不可;隔膜,非求了解他不可。于是古人今人所曾用過的心思,我乃能發現而得到,以融取而收歸于自己。所以最初的一點主見便是以后大學問的萌芽。從這點萌芽才可以吸收滋養料,而亦隨在都有滋養料可得。有此萌芽向上才可以生枝發葉,向下才可以入土生根。待得上邊枝葉扶疏,下邊根深蒂固,學問便成了。總之,必如此才會用心,會用心才會讀書;不然讀書也沒中用處。現在可以告訴大家一個看人會讀書不會讀書的方法:會讀書的人說話時,他要說他自己的話,不堆砌名詞,亦無事旁征博引;反之,一篇文里引書越多的一定越不會讀書。
第四層:學然后知不足(知道不足)
古人說“學然后知不足”,真是不錯。只怕你不用心,用心之后就自知虛心了。自己當初一點見解之浮淺不足以解決問題,到此時才知道了。問題之不可輕談,前人所看之高過我,天地間事理為我未及知者之盡多,乃打下了一向的粗心浮氣。所以學問之進,不獨見解有進境,逐有修正,逐有鍛煉,而心思頭腦亦鍛煉得精密了,心氣態度亦鍛煉得謙虛了。而每度頭腦態度之鍛煉又皆還而于其見解之長進有至大關系。換言之,心虛思密實是求學的必要條件。
學哲學最不好的毛病是說自家都懂。問你,柏拉圖懂嗎?懂。佛家懂嗎?懂。儒家懂嗎?懂。老子、陽明也懂;康德、羅素、柏格森……全懂得。說起來都像自家熟人一般。一按其實,則他還是他未經鍛煉的思想見地;雖讀書,未曾受益。凡前人心思曲折,經驗積累,所以遺我后人者乃一無所承領,而貧薄如初。遇著問題,打起仗來,于前人輕致反對者固屬隔膜可笑,而自謂宗主前人者亦初無所窺。此我們于那年科學與人生觀的論戰,所以有大家太不愛讀書,太不會讀書之嘆也。而病源都在不虛心,自以為沒什么不懂得的。殊不知,你若當真懂得柏拉圖,你就等于柏拉圖。若自柏拉圖、佛、孔以迄羅素、柏格森數理生物之學都懂而兼通了,那么,一定更要高過一切古今中外的大哲了!
所以我勸同學諸君,對于前人之學總要存一我不懂之意。人問柏拉圖你懂嗎?不懂。柏格森懂嗎?不懂。陽明懂嗎?不懂。這樣就好了。從自己覺得不懂,就可以除去一切浮見,完全虛心先求了解他。這樣,書一定被你讀到了。
我們翻開《科學與人生觀之論戰》一看,可以感覺到一種毛病,什么毛病呢?科學派說反科學派所持見解不過如何如何,其實并不如此。因為他們自己頭腦簡單,卻說人家頭腦簡單;人家并不如此粗淺,如此不通,而他看成人家是這樣。他以為你們總不出乎此。于是他就從這里來下批評攻擊。可以說是有意無意的栽贓。我從來的脾氣與此相反。從來遇著不同的意見思想,我總疑心他比我高,疑心他必有為我所未及的見聞在,不然,他何以不和我作同樣判斷呢?疑心他必有精思深悟過乎我,不然,何以我所見如此而他乃如彼?我原是聞見最不廣,知識最不夠的人,聰明穎悟,自己看是在中人以上;然以視前人則遠不逮,并世中高過我者亦盡多。
與其說我是心虛,不如說我膽虛較為近實。然由此不敢輕量人,而人乃莫不資我益。因此我有兩句話希望大家常常存記在心,第一,“擔心他的出乎我之外”;第二,“擔心我的出乎他之下”。有這擔心,一定可以學得上進。《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這本書就為了上面我那兩句話而產生的。我二十歲的時候,先走入佛家的思想,后來又走到儒家的思想。因為自己非常擔心的緣故,不但人家對佛家儒家的批評不能當做不看見,并且自己留心去尋看有多少對我的批評。總不敢自以為高明,而生恐怕是人家的道理對。因此要想方法了解西洋的道理,探求到根本,而謀一個解決。迨自己得到解決,便想把自己如何解決的拿出來給大家看,此即寫那本書之由也。
第五層:由淺入深便能以簡御繁(以簡御繁)
歸納起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點,就是常常要有主見,常常看出問題,常常虛心求解決。這樣一步一步的牽涉越多,范圍越廣,辨察愈密,追究愈深。這時候零碎的知識,段片的見解都沒有了;在心里全是一貫的系統,整個的組織。如此,就可以算成功了。到了這時候,才能以簡御繁,才可以學問多而不覺得多。凡有系統的思想,在心里都很簡單,仿佛只有一兩句話。凡是大哲學家皆沒有許多話說,總不過一兩句。很復雜很沉重的宇宙,在他手心里是異常輕松的——所謂舉重若輕。
學問家如說肩背上負著多沉重的學問,那是不對的;如說當初覺得有什么,現在才曉得原來沒有什么,那就對了。其實,直仿佛沒話可講。對于道理越看得明透越覺得無甚話可說,還是一點不說的好。心里明白,口里講不出來。反過來說,學問淺的人說話愈多,思想不清楚的人名詞越多。把一個沒有學問的人看見真要被他嚇壞!其實道理明透了,名詞便可用,可不用,或隨意拾用。
第六層:是真學問使有受用(運用自如)
有受用沒受用仍就在能不能解決問題。這時對于一切異說雜見都沒有搖惑,而身心通泰,怡然有以自得。如果外面或里面還有擺著解決不了的問題,那學問必是沒到家。所以沒有問題,因為他學問已經通了。因其有得于己,故學問可以完全歸自己運用。
假學問的人,學問在他的手里完全不會用。比方學武術的十八般武藝都學會了,表演起來五花八門很像個樣。等到打仗對敵,叫他掄刀上陣,卻拿出來的不是那個,而是一些幼稚的拙笨的,甚至本能的反射運動,或應付不了,跑回來搬請老師。這種情形在學術界里,多可看見。可惜一套武藝都白學了。
第七層:旁人得失長短二望而知(一覽眾山小)
這時候學問過程里面的甘苦都嘗過了,再看旁人的見解主張,其中得失長短都能夠看出來。這個淺薄,那個到家,這個是什么分數,那個是什么程度,都知道得很清楚;因為自己從前皆曾翻過身來,一切的深淺精粗的層次都經過。
第八層:自己說出話來精巧透辟(精辟通透)
每一句話都非常的晶亮透辟,因為這時心里沒有一點不透的了。此思精理熟之象也。
現在把上面的話結束起來。如果大家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功夫,雖天分較低的人,也不至于全無結果。蓋學至于高明之域,誠不能不賴有高明之資。然但得心思剴切事理,而循此以求,不急不懈,持之以恒者,則祛俗解蔽,未嘗不可積漸以進。而所謂高明正無奧義可言,亦不過俗祛蔽解之真到家者耳。此理,前人早開掘出以遺我,第苦后人不能領取。誠循此路,必能取益;能取益古人則亦庶幾矣。
至于我個人,于學問實說不上。上述八層,前四層誠然是我用功的路徑;后四層,往最好里說,亦不過庶幾望見之耳——只是望見,非能實有諸己。少時妄想做事立功而菲薄學問;二三十歲稍有深思,亦殊草率;近年問題益轉入實際的具體的國家社會問題上來。心思之用又別有在,若不如是不得心安者。后此不知如何,終恐草草負此生耳。
末了,我要向諸位鄭重聲明的:我始終不是學問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許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問題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