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15日龍應臺在臺灣大學法學院的演講)
我今天想講的是年輕人要有什么樣的人文素養。我來的原因很明白:今天你們大概20歲,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25年之后,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時,我已72歲,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
人文是什么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 ”、“哲”,三個大方向。先談談文學。我說的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廣義的美學。
文學: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
為什么需要文學?
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么關系?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
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或者說祥林嫂;祥林嫂是一個嘮嘮叨叨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叨走了。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里頭的人,那么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么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里,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著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里,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里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里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里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 在祥林嫂里頭,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粗鄙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
文學,使你“看見 ”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面更貼近生活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里,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了現實背后的縱深,那么,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空”相對于“實” 。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里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干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干,而且它那么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
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里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事實上沒有一個是完全的現實,兩者必須相互映照、同時存在,沒有一個孤立的現實。然而在生活里,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里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里頭那白楊樹的倒影。我們如果只知道有岸上的白楊,而不知道有水里的白楊樹,那么做出來的價值判斷很可能是一個片面的、單層次的、簡單化了的價值判斷。
哲學 :迷宮中望見星空
哲學是什么?我們為什么需要哲學?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復雜的。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
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斯尼樂園里走那么一個迷宮;進去之后,足足有半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的本能,不知怎么地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里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彷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近些年來的臺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嘗不是處在一個歷史的迷宮里,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后通向哪里。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里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里抬頭往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哲學,就是對于星斗的認識。如果你認識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
掌有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里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么意義;他既不清楚來時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里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
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歷史發展里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十八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里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于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那么哲學,使我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史學 :沙漠玫瑰的開放
我把史學放在最后。歷史對于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鑒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預測未來,這話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蓬干草,真正枯萎、干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松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里,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干掉,枯干如沙。把它藏個一年兩年,然后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會復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一團枯干的草,用一個大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么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里頭往外頭,稍稍舒展松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松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干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的時候,剛好我們一個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里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復活了的沙漠玫瑰!
我們瘋狂地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地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干嘛呀?
我愣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美,美到哪里去呢?他看到的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里;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后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歷。
于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里,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復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里。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鑒往知來,我只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于任何東西,現象,問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么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
了解這一點之后,對于這個社會的教育系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的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
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后,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
西方文藝復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復興之后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后又是另一回事。
然后你也相信過,什么叫中國,什么叫中國國情,就是專制,兩千年的專制。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歷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
中國是專制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后的中國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后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么你說“中國兩千年專制”指的是哪一段呢?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么意義呢?自己進入歷史之后,你納悶:為什么這個社會給了你那么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他們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 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
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哪一個國家的餐廳里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帳。”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贊美歐洲人民族性多么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戰后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侍者恐怕也要拿著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制結構的問題。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贊美堯舜禪讓是多么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后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禪讓,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笑聲)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制里,僅只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利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予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么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制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在思想的迷宮里認識星座,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么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特定的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素養跟知識有沒有差別?
當然有,而且有著極其關鍵的差別。我們不要忘記,納粹頭子很多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這些政治人物難道不是很有人文素養嗎?我認為,他們所擁有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
知識是外在于你的東西,是材料、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須讓知識進入人的誰知本體,滲透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
人文是在涉獵了文、史、哲學之后,更進一步認識到,這些人文“學”到最后都有一個終極的關懷,對“人”的關懷。脫離了對“人”的關懷,你只能有人文知道,不能有人文素養。
一個會寫詩、懂古典音樂、有哲學博士學位的人,不見得不會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個真正認識人文價值而“真誠惻怛”的人,也就是一個真正有人文素養的人,我相信,他不會違背以人為本的終極關懷。
25年之后,我們再來這里見面吧。那個時候我坐在臺下,視茫茫,發蒼蒼,齒牙動搖;意氣風發的你們坐在臺上。我希望聽到的是你們盡其所能讀了原典之后對世界有什么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見你們如何氣魄開闊、眼光遠大地把我們這個社會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迷宮——雖然我們永遠在一個更大的迷宮里——認出下一個世紀星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