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很殘酷,理真準確。中國當代小說家,他們不會寫人的內心,他們寫的都是人的表象。
當顧彬把中國當代小說比作為“大個的火腿”時,不禁讓人想起了莫言的《豐乳肥臀》,那本厚得像磚頭的小說還真是個大家伙。
而顧彬的形象有點像小一號,或者說清瘦版的史泰龍。他看上去基本上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他的語調也沒有絲毫火藥味,但是話一出口,就像洛奇的出拳一樣兇狠。
而這一次 ,以“中國當代文學垃圾論”聞名的他沒有把誰比作垃圾,可是余華、格非、蘇童、莫言,這些當代中國文學的中堅力量,在他眼里比垃圾也好不了多少,“他們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他幾乎判了他們的“死刑”。
中國當代小說就是通俗文學
星期柒新聞周刊:提起您,就會想到“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個話題。繞開“垃圾”,讓我們從您的另外一個有意思的判斷開始今天的對話。
您說過1949年前,中國文學,也就是現代文學是五糧液;1949年后中國文學,也就是當代文學是二鍋頭。這是不是有種時代決定論的味道?因為我們知道即便是同一個時代,也會有不同的作家。
顧彬:那是因為1949年前后,中國文壇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三四十年代,中國在文學上比一些歐洲的國家進步得多。而在1949年后,中國就和現代性的文學告別了。
1949年前,就有一部分中國作家希望文學能夠幫助中國得到解放,文學應該為政治服務,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家是何其芳和臧克家。
今天來看,他們走的這條路被證明是錯的,因為文學應該是為語言,為藝術,為美學而服務。現在,中國的文學基本上不再和政治相聯系。
星期柒新聞周刊:您在去年出版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據介紹,您是站在世界文學的角度,來對中國文學作出判斷和評價的?
顧彬:是的。20世紀上半葉,中國文學可以和世界其他國家的文學相媲美,像法國、意大利、西班牙,沒問題。1949年到1979年,恐怕只能和東歐國家的文學相比較。
1979年以后,中國的詩歌肯定沒有問題,80年代的中國詩人可以和世界上重要的詩人相比較。
從戲劇來看,中國在80年代做過一些現代化的努力,但是成就沒法與同時代的世界戲劇相比,因為中國的戲劇基本都是模仿的作品。
從小說來看,在80年代,中國還是出了一些好的作品,比如張潔的一些寫婦女問題的小說。她的思想和當時國際上的價值觀很接近,所以她的小說很容易被歐洲的讀者所接受,她當時在德國非常紅。王蒙的小說也具備了國際水平。但是80年代,中國文學的成就主要在詩歌,而不是小說。
星期柒新聞周刊:再往后呢?
顧彬:從1992年以后看,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一樣,也慢慢邁上了走向市場的路。德國讀者大部分不看德國文學。在德國出版的文學作品,70%都不是德國文學。
德國讀者喜歡看美國小說和中國小說。為什么呢?因為1945年以后,歐洲的小說家不再寫什么真正的故事,對小說而言,不再是講故事的時代。
唯一還寫故事的作家是美國人和中國人。這也是美國和中國小說受德國讀者歡迎的原因。
但這些讀者不包括知識分子,也不包括漢學家。這些讀者的文學素養和文化水平都是比較低的。
在德國,我們把通俗文學作品稱作為火腿。火腿,你今天買,一年后你還能吃,在路上在旅行的時候也可以吃。德國讀者旅行時喜歡帶上一本書。
這本書應該比較厚,比較大,就像火腿一樣。莫言、余華、蘇童、畢飛宇,他們在中國發表的書,到了德國以后,變成了火腿。德國知識分子、文學家看到這些書以后就會覺得很反感。他們會覺得,這些書不是為我而寫而出版的,它們是給不了解真正文學的那些人看的。讓他們覺得好玩,從中得到樂趣。所以中國當代小說,在德國根本不屬于嚴肅文學。
中國當代詩人不一樣。德國人和中國人一樣,很少有人看詩歌。但是無論是哪個城市,無論是哪個文化中心,如果請中國詩人來朗誦或者開座談會,至少會來40個人,有時候會多到100個人、250個人。如果中國小說家來,最多來10個、20個讀者。
中國當代作家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星期柒新聞周刊:您剛才提到的這些作家,在中國都算是嚴肅作家,而且都曾經是先鋒派。怎么到了德國就成了通俗作家了呢?
顧彬:因為他們講故事。莫言的《生死疲勞》,還特別用章回體來寫。歐洲的作家寫小說通常都寫一個人,莫言的小說一寫就是幾十個人,這讓人受不了。
中國當代小說家,他們不會寫人的內心,他們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他們寫的都是人的表象。中國的當代小說家寫不出一個城市的味道來。
王安憶寫上海,她寫的是一個非常抽象的上海。中國當代小說家喜歡講已經講過的故事,他們沒有什么想象力。
我們為什么不需要故事呢?我們看報紙,看電視,聽新聞,生活里有作家們想不出來的故事。我們需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揭示。
但是中國當代作家沒辦法給我們揭示什么東西,不能給我們揭示為什么會發生某件事情,
為什么一個地方會有某個特點,為什么有人會跳樓,為什么有人會對生活失望,人應該走什么路,人應該怎么辦。
星期柒新聞周刊:回答您這樣的問題,難道不應該通過一個故事來表現嗎?
顧彬:應該看這個作家有沒有思想。現在的作家都是為了錢而寫作。他們寫作不會少寫一句話,而一定會多寫一句話。因為多寫一句話,他們可以多拿一點錢。德國的翻譯家翻譯中國的小說,要“翻死了”。
德國翻譯家翻譯中國作家的作品都是意譯,都是減縮的。中國的小說都太冗長了。在德國文學界看來,美國和中國的小說都是通俗小說。
星期柒新聞周刊:翻譯到德國的中國小說多嗎?
顧彬:很多。衛慧、棉棉、虹影的書賣得特別的好,因為德國大部分讀者是女性。
星期柒新聞周刊:您在2007年說的“垃圾”,實際上指的就是這些女作家的作品?
顧彬:對。
星期柒新聞周刊:如果說衛慧、棉棉的書是垃圾,那么您如何評價余華、格非這一代中國作家的作品?
顧彬:他們根本不是先鋒,他們是落后的。他們都在講故事。比如格非的最新的小說還是在講故事。
還有一個問題,中國不少作家,他們小說中的敘述者對女人的態度是我們所受不了的。在他們的作品中,男人沒辦法了解女人。女人都是肉。
比如說,莫言的《酒國》,男的碰到女的,女的胸部很大,他就想摸一摸。
我打開一本書,看到這樣一句話,我馬上就會把書合上。我不能接受他們對女人的態度。
中國當代小說家應該沉默二三十年
星期柒新聞周刊:在您看來,中國當代文學存在著很嚴重的問題,就像一個病人,那怎么醫治呢?
顧彬:第一,他們應該沉默二三十年;第二,他們應該繼續寫,寫完后把作品放在抽屜里,過了二三十年,拿出來看好不好;第三,他們應該學外語;第四,他們應該讀外國的原著;第五,他們應該和外國的作家見面,進行交流,不應該通過我們介紹。
很多漢學家,沒有文學的背景。
中國當代詩人寫出了最好的詩歌
星期柒新聞周刊:高行健之后,中國作家有誰會諾獎呢,或者說您欣賞的當代中國作家有哪些呢?
顧彬:詩人:北島、多多、楊煉、王小妮、翟永明。他們可以和世界上最好的詩人相比。
星期柒新聞周刊:請您也具體評評中國當代的小說家吧。
顧彬:格非,《迷舟》不錯,但后來的作品不喜歡,都在講故事。蘇童,一樣問題。余華,他的先鋒作品我不喜歡,我比較喜歡他作品中的人道主義,但最近的小說不喜歡,《兄弟》寫得比較臟。孫甘露,是在玩文學。
星期柒新聞周刊:您看過韓寒、張悅然等80后作家的作品嗎?
顧彬:我知道他們。應該有一個中國人告訴我應該看,但是沒有一個中國作家、學者向我推薦他們。我也看過一些,他們中的一些人寄作品給我,他們用最簡單的語言寫作。新一代的人有可能會有他們的貢獻。但我還要對此思考。
星期柒新聞周刊:最后一個問題,您最欣賞的當代中國作家是誰?
顧彬:這是一個非常麻煩的問題,因為北島是美國人,多多是荷蘭人,楊煉是新西蘭人,他們還是中國作家嗎?
我這樣回答你:翟永明。她是生活在中國的中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