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末代知青,在遭受過時代大浪的猛烈沖擊,多次銷毀自己的詩句后,2015年,作家池莉出版自己的詩集,并寫下自己的期待:“詩集一旦出版,恐懼不治而愈。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過度害怕他人,不再總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平和降臨,終于。”
池莉: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過度害怕他人
文/池莉
(當代著名作家,湖北省文聯副主席,武漢市文聯主席)
自幼寫詩,胡亂幾句。記不住具體年齡,只記得行為詭秘。寫畢藏入小木箱,藏入即飛快落鎖。后來小木箱失蹤。按時間推算,我人生第一批詩稿,應寫在10歲之前。
小木箱失蹤,膽戰心驚,惶惶中更加依賴寫詩安慰自我,不料課堂上被同學搶去紙條,告發校方,被通知:“……該女生本屬黑五類子女,校方革委會還是以教育為主,將其劃入‘可以改造好’之列,但其不思悔改,小資情調特別嚴重。經學校革委會研究決定給予處分。處分一:立即開除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處分二:不準許升入初中。”
以上文件,刻骨銘心。
母親親自到學校接受處理,黑著臉埋著頭奔出校門,當街讀完這份文件,一把拽我到面前,再推開,舉起巴掌,又垂下,說,鬼寫鬼寫什么啊!初中都沒得讀了啊!知不知道你這輩子完了啊!這個污點在你檔案里一生啊!
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那一天,那一刻,那種危險,深深烙印在歲月之中,永不消逝。那一年我12歲。
背起書包,四處流浪,異地借讀。借讀生沒有資格領取課本,最重要事情是每夜抄寫借來的課本并裝訂成冊。自然無暇也不敢偷偷寫詩,但慢慢揣摩到可以把詩句變異,現身在公開的作文之中。于是作文成績好得出奇,經常滿分,經常成為全班范文。這是12歲至14歲。
高中時期,語文成績的優異令我蜚聲校園內外。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在自豪之余,不免偶爾充當我保護傘,便以一絲寵愛抵擋萬般羞辱。百感交集,詩興大發。不過此時已經學會保護自己,只在課余時間,只在江河湖畔,只在無人處,肆意狂寫,寫完即撕成碎片,統統撒入水中。這是15至17歲。
末代知青,集體住宿,四周全是監視之眼。只寫宏大話語,類似“鳥不高飛啊,怎知藍天之闊,人不遠行啊,怎知世界之大。”這是18歲至19歲。
招生回城,就讀冶金醫專,學習衛生專業。那段時間結束,新時期文學春雷滾滾,寫作靈感如火山爆發:詩歌、小說、散文、童話、神話、寓言,什么感覺來了就寫什么。所有暗傷,都化作涓涓詩流,寫滿一個筆記本又一個筆記本。這是20歲至23歲。
為代表班級參加某個大型賽詩會。我在食堂,一邊吃飯一邊筆走龍蛇,寫了一首《雷鋒之歌》,由耿海傾同學,在武鋼工人文化宮登臺演出,該同學天生好嗓音,又在紅小兵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多年,一番聲情并茂朗誦,打動無數人心。
一位文學雜志社編輯,恰巧在現場,恰巧被打動,因此我的詩歌順利變成鉛字,獲得公開出版。從此,約稿從大江南北紛至沓來。由自己一首最淺薄最裝腔作勢的詩,我走進了寫作生涯。這是23歲至26歲。
棄醫從文,再度入學。于武漢大學學習漢語言文學。同時戀愛來臨。戀愛帶來茂盛詩句,也帶來再度羞辱。詩稿本被偷走,被傳閱,被羞辱。最糟糕是被法庭采用為判罪證據,友人被判有罪,鋃鐺入獄。
某個黑夜,我第一次,燒毀詩稿,中斷寫詩。這是26歲至28歲,只寫小說。
小說獲得全國性反響,寫詩欲望故態復萌,但絕對只是私下寫寫,絕對不公開發表。這是29歲至30歲。
第二次燒毀詩稿,在16年婚姻結束之后。
走出婚姻,個人空間日漸寬闊。靠文友極力慫恿,試著讓私藏的詩歌面世。詩人海男對我鼓勵最多,我在她的《大家》也就發表最多。但依舊杯弓蛇影,十分畏縮。這是45歲前后。
第三次大規模燒毀詩稿,大約是在五六年前。某個漆黑凌晨,忽地就害怕被人發現詩稿,忽地就覺得無地自容,忽地就認定所有詩句的最終意義是“無”。
2014年8月至11月,我去了美國IOWA大學國際協作計劃。住在IOWA河邊,每天傍晚在明艷的秋色中慢跑,天空總是藍得叫人想哭,云朵總是白得叫人想笑,空氣新鮮得總是腦洞大開,詩如泉涌,總是。
臨別與友人聚餐“水電站”餐館,酒壯慫人膽:我得出版一本詩集。
2015年,整理詩稿,約見陳墾,讓自己受到一個認真負責出版合同的約束,以免一時沖動,再來一把火,銷毀所有詩句。
暗暗,更有一種期待,那就是:詩集一旦出版,恐懼不治而愈。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過度害怕他人,不再總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
平和降臨,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