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崔健身披開襟大褂,褲腳一高一低,背著一把吉他,直愣愣登上舞臺。臺下觀眾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音樂響起,他扯開嗓子,轟出歌詞: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臺下一陣靜默,所有觀眾都傻掉了。因為從沒有人這么唱歌,也沒有人聽過這樣的歌。這首歌叫《一無所有》,第一次唱出了“我”這個概念。此前,中國歌曲沒有“我”,最多有個“我愛北京天安門”。
官方代表憤然離席,朝演唱會負責人訓斥:你看看,像什么樣子?怎么連這些牛鬼蛇神也上臺了!
7分鐘后,崔健的歌曲結束。臺下頓時炸開,掀起雷霆般的掌聲與吼聲。觀眾情緒像山洪一般爆發,高聲大吼,“牛逼!牛逼!”
制作人梁和平說:崔健唱出了“我”,唱出了一代人的覺醒與叛逆。
那是1986年,25歲的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象征。隨后,唐朝、黑豹,竇唯、張楚、丁武,絡繹登場,掀起搖滾潮流。
很快,《一無所有》傳到美國,陳丹青站在街上聽完,已是熱淚盈眶。樂評人金兆鈞將歌轉錄成磁帶,放給朋友聽。磁帶音質太毛,聽不清歌詞。金兆鈞把歌詞抄下,朋友讀幾行后,突然泣不成聲。
1988年,“新時期十年金曲回顧”演唱會,崔健佇立追光燈下,雙眼蒙上一塊紅布,用渾厚嗓音唱出新歌《一塊紅布》: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曲終,崔健摘下紅布,狠狠扔在地上,轉身而去。后來王朔說:第一次聽到,都快哭了,寫得太他媽透了!
翌年,崔健首張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發行,其中一共唱了150多個“我”。專輯僅在四川訂出40萬盤,同名演唱會門票一搶而空。演唱會中場休息期間,一位老派笑星輕蔑笑道:這不就是一群小流氓么?
崔健聽到,拿起話筒,面對現場兩千觀眾說:剛才有人說我們是一群小流氓。如果這個人不感到可恥,那我們覺得非常光榮!
全場歡聲雷動。
不久后,崔健巡演到西安。一個叫閆凱艷的女大學生,看完演唱會,深受鼓舞,回去毅然退學,放棄當會計,考上藝術學院。后來,她改名閆妮,在電視劇《武林外傳》中,演了一個愛說“我滴個神”的女掌柜,叫佟湘玉。
這么多年了,我們依然喜歡這樣的藝人,舞馬長槍,果決勇敢。
崔健演唱會
02
陳丹青曾經說,80年代是興奮和騷動的十年。
1984年的秋天,《星星》詩刊在成都舉辦“星星詩歌節”,邀請了北島、顧城、葉文福等著名詩人。詩歌節還沒開始,兩千張票一搶而光。開幕那天,有工人糾察隊維持秩序。沒票的照樣破窗而入,秩序大亂。
那時候的著名詩人,相當于時代巨星,走到哪兒都是萬人擁簇。北島、顧城一上臺,聽眾沖上舞臺,要求簽名,鋼筆戳在詩人身上,生疼。
北島怕被戳死,架開胳膊肘,殺出一條“血路”,拉著顧城夫婦躲進更衣室。關燈,縮在桌子下。腳步咚咚,人們沖來涌去。有人推門問,“北島、顧城他們呢?”
北島一指后門,說:從那溜了。
那場活動,最后觀眾把所有的出口都堵死。北島和顧城他們,只能從廁所的窗戶跳出來。后來,還是有個小伙子纏住了北島。是個大連人,辭掉工作流浪,目光糾葛、狂亂。他一連跟北島好幾天,傾訴內心痛苦。北島說,我理解,但能不能讓我一個人歇會兒?
這小伙子二話沒說,拔出小刀,戳得手心濺血,轉身就走。
北島
那時候的青年,無論男女,盡皆生猛。
在北京大學,3000多座位的禮堂,每次開詩歌朗誦會,都坐得滿滿當當。詩人海子、西川、駱一禾,被稱為“北大三劍客”,每次出場,門里門外擠得密不通風。所以人的臉,都因為缺氧,紅得像個猴屁股。詩人邊朗誦,邊把詩稿往臺下撒。萬眾矚目的校花,就為搶一頁詩稿差點走光。
海子
1986年,《深圳青年報》和《詩歌報》兩大報紙聯合,舉辦全國詩歌大展。
此時,全國詩社2000多家,詩歌流派88個,數萬詩人發出響應。每一位詩人都想舉旗抓綱、開宗立派。知識分子的思想自由和人格獨立,如潮水蔓延,趨于白熱化。
也就是這一年,詩人海子先后遠走甘肅、青海、西藏和內蒙古西部的群山大漠。三年后,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他在山海關臥軌自殺,年僅25歲。
人們在他的背包里,發現了一本康拉德的小說。小說講的是:擺脫社會束縛,追求自由的冒險生活。
03
80年代的文學思潮,詩歌盛極一時,小說也盛極一時。
1981年,《中國青年報》發行量500萬份。26歲的馬未都,就因為在上頭發表了小說《今夜月兒圓》,平地一聲雷,從小學四年級輟學的小青年,逆襲成全國最知名大作家。
一炮而紅后,馬未都打開家門,郵局拉來整卡車的讀者來信。《青年文學》發話,你來雜志社當編輯吧,工資60塊。這待遇,相當于今天底層碼農,瞬間晉升阿里P8。
1986年,有天同事告訴馬未都,有個叫王朔的小孩想見他。
那年王朔還是個愣頭青,羞澀靦腆,說話臉紅,把自己寫的《橡皮人》遞給馬未都。馬未都翻開,開頭第一句寫的是:一切都是從我第一次遺精開始的。
馬未都眼前一亮,翻了幾頁,發現特好。給主編,主編特不喜歡這句開頭,紅筆一杠,刪掉。后來雜志到印刷廠付印,馬未都頂著被開除的風險,把這句話又加上。
王朔
《橡皮人》發表后,王朔紅遍全國。那時候出書,作家只拿固定稿費,賣多少和作家沒關系。到王朔這兒,沒門。出版《王朔文集》時,他要求實行版稅付酬制,按印數拿錢,按碼洋的10%走。
結果這套改革成功,從這之后,版稅制沿襲下來,王朔幫所有中國作家漲了錢。
那時候的雜志社慧眼識珠,不僅發掘王朔,還淘出莫言、余華、蘇童,劉震云等大批好作家。
莫言曾是山東高密的一個農民,小學五年級輟學,放牛十年。唯一的正式工作,是給彈棉花工人打下手。八十年代初,他開始寫作,坐在灶口,一邊用撥火棍通灶,一邊在膝蓋上寫小說。后來誰也沒想到,這個放牛娃,日后卻拿下了諾貝爾文學獎。
余華之前是一名牙醫,在南方海鹽小鎮,撐一把油布雨傘,將鉗子、錘子在桌上一字排開,每天握鉗撥牙八小時。這樣干了五年,觀看了上萬張病人的嘴巴,他認為那是最沒有風景的地方,于是開始動筆寫小說。
余華
1983年11月,余華接到長途電話,一家文學雜志請他去北京修改小說。他欣然前往,回來后,縣里官員登門拜訪,說:你是一個人才,不能再拔牙了,明天去文化館報道吧。
這就是80年代,不用承受那么多“必須”,勇氣與出格,會得到鼓勵和贊賞。
向上的通道,對所有人打開。底層也可以逆襲,放牛娃也有春天,牙醫也能成為大師。理想和才華,是所有年輕人的登云梯。
04
讀庫老六曾說:80年代,是理想主義的黃金時代。
那時候,西方電影《教父》《羅馬假日》等引進國內,勾起一代人的電影夢。
1983年5月,廣西電影制片廠召開大會,破格批準以張藝謀、張軍釗、肖風、何群四人為主體,成立全國第一個“青年攝制組”,投產《一個和八個》。四人剃了光頭,風風火火趕往拍攝地,被警察誤認為是流氓團伙給抓了。
電影擔任攝影的是張藝謀,此前在紡織廠當搬運工,為能買一臺“海鷗”相機,賣了好幾次血。
《一個和八個》拍攝完成,張藝謀正式出道。不久后,廣影看中劇本《黃土地》,攝影敲定張藝謀。導演沒有合適人選,張藝謀強烈推薦同學陳凱歌。
陳凱歌人是來了,可出了新問題,《黃土地》因題材敏感,面臨夭折。陳凱歌為了片子能繼續拍,跑到領導面前,掏心掏肺求了一通,聽哭了一屋子的人。最后換來一輛面包車,35萬經費。
這年,《黃土地》在冬天開拍,零下20度的北風中,張藝謀干起活來不吃不睡,不洗不漱,穿一雙綠膠鞋,襪子都沒有,在山路上跑了兩個月。
《黃土地》拍完,張藝謀脫下已經踩得破爛的膠鞋,擺在路中間,對鞋說:你跟我不容易,現在電影拍完了,你就留這吧。
1987年春天,導演吳天明拍攝《老井》,問張藝謀敢不敢演男一號。從沒學過表演的張藝謀,喉嚨緊了緊,說:你不怕砸,我就敢試。
拍攝時,張藝謀連續工作十幾小時,沒有白天黑夜之分,把自己手表調快半小時,讓自己更緊迫。為了在外形上更像農民,穿上大腰褲,挑水、背石板、打豬食槽,每天光著膀子曬太陽,往臉上搓沙子,將皮膚弄粗糙。
為了演好角色瀕死的感覺,張藝謀連著三天不吃不喝。結果拍完,突然昏倒,被抬進醫院。
后來,吳天明提拔張藝謀為導演,投資他拍電影《紅高粱》。幾乎所有人都在反對,吳天明就反問:一個肯為理想拿命拼的人,還有什么不放心?
《紅高粱》拍攝現場
1988年,張藝謀的另一位同學田壯壯,開拍《特別手術室》。這是中國首部以未婚先孕為題材的影片,在當時話題敏感,極有可能被禁。所有人都勸田壯壯放棄,田壯壯說:寧拍禁片,不拍爛片。
后來,這部電影果然禁了17年。
那一代人,從誕生之日起,就與理想主義結下不解之緣。我們從今天回望那個時代,那些回憶好像遠了,又好像就在眼前。今天中國正經歷一切,卻正是那里而來。
05
學者陳平原,曾用十二個字,概括整個80年代:泥沙俱下,眾聲喧嘩,生氣淋漓。
那年頭,最偏遠的小城路邊書攤,擺的是薩特的《存在與虛無》。那年頭,學生可以在深夜踹開老師的門,就因為看了一本書激動得失眠。那年頭,一個文弱寒酸的男老師,可以靠跋山涉水采集民歌,贏得廣泛尊重,讓校花下嫁給他。
薩特
胡同口,四個大學生,三更流浪天,也能聊叔本華和弗洛伊德。激昂忘我,待到分手,天已大亮。
那年頭,大家都一樣,不談錢、權,只看誰活得更瀟灑,誰更有姿態。
那時候的知識分子更是誰都不鳥,富有膽氣和勇敢,敏銳鋒利、口誅筆伐。
某次大會,有一位代表舉手否決,諾大的會場,愣是有一個手臂孤零零地舉著,孤標而倔強。
還有某次大會,一位女記者給鄧小平遞了個紙條,寫道:今天是世界戒煙日,請不要抽煙。
某次工作會,與會官員紛紛睡覺,一位攝影師無法取景,將眾人睡態拍下,標題取道:《工作會竟成了睡覺會》。
那年頭,年輕人轟轟烈烈,天雷地火地戀愛。青春像一場大雨,暴雨如注,沒有人準備雨具,也沒有人準備蓄水池。
全班男生可以為了給穿波西米亞長裙的女老師,買一副隱形眼鏡,就去組織俱樂部去賣酸奶。女生可以把一個月的飯票分成兩半,一人一半,分給最崇拜的流浪歌手。
清華有一個東操場,校園歌手常聚。每周五,有北師大、北外、中戲,數十個來自北京各學校學生,前來茬琴,輸的當場把自己手里的吉他,砸得稀爛。
北大有一個東草坪,夏天常有十幾撥人,彈琴唱歌,誰能把女同學爭取來的多,誰就最牛。較起勁來,整整唱一宿,上百首歌,看誰最后唱鱉。
1988年,高曉松大學時成立樂隊,取名青銅器。沒有經費,樂器超爛。吉他手戴濤在北郵的女友,就發動宿舍全體女生,捐助400塊,給他們買了套拿得出手牛逼大音響。那時候,女孩都是“法國貴婦”,專門“包養”文藝青年的理想。
后來高曉松說:那時候的男女,剽悍勇敢、簡單溫暖。今天的年輕人做不到了。
80年代有個好處,大家都不喜歡掉入窠臼的規則,都以規則為恥。
高曉松
作家格非曾在華東師大當講師,站臺上說:喜歡分數的同學,可以告訴我一聲。
有憨厚的同學站起來問:老師,寫作文,到底怎么評分的?
格非說:評分啊,那也容易,我們把試卷往前面一扔,跑在最前面的試卷100分,以此類推。
學生當場臉就紅了。在那時候,迷戀一切制度,是一件很羞恥的事。80年代末,高曉松被人問:你以后打算去大公司做嗎?
高曉松反問:我看起來,氣質很庸俗嗎?第二年,他從清華退學。
06
現在人都不會這樣了,和80年代相比,我們這個年代越來越無趣了,越來越物質主義,也越來越功利主義,富有勇氣的人少了,而現實的人多了。叛逆的人少了,跪舔的人多了,鼓掌的人多了,反思為什么鼓掌的人少了。
前兩年,崔健被邀請參加一個頒獎盛典的商業晚會,在晚會的壓軸表演上,他為了調動氣氛,跳起來說:坐著聽搖滾多累啊,大家站起來吧!
結果臺下一片冷淡,沒有一個人響應。
崔健尷尬地笑了下,只好繼續唱歌。
沒落的不只是搖滾,還有詩歌。如今詩歌俱樂部還沒有高爾夫俱樂部多,連各城市的車友會、紅酒會、自行車會都比詩會多,詩人也徹底邊緣化了,寫詩能不被別人認為是傻逼,就不錯了。
詩人西川說:到了2010年以后你要再寫詩,人家就會覺得你簡直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