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剛剛和楊渡在我的故鄉利川喝“摔碗酒”話別。這是他第一次去我的家鄉,也是多年來我們彼此的夙愿。他在拙著中熟悉了我筆下的汪營,我也在他的書中久諳了他的故鄉臺中烏日。
▌初識楊渡:相見恨晚、莫逆于心
隔著海峽,我們各自在類似的小鎮成長,然后又在中年于京城不期而遇。杯酒訂交十七年,不時相約醉鄉中。在無數的夜雨高談里,我們深知了彼此的身世文章,更有相見恨晚莫逆于心的感覺。
楊渡兄喜歡自稱阿渡,大家亦以此名之。初識其時,還是上個世紀末。在我所主辦的一個書商界酒會上,由出版家沈昌文先生帶來紹介于我。那時,他四十出頭,已是臺灣名媒《中國時報》的主筆。
我雖略小四歲,還僅是初初北漂的“不法”書商。那夜燈紅酒綠,衣香人影太匆匆;我們擎著酒杯在亭臺間短語寒暄,已然于風塵中辨出各自物色。
之后每年,似乎他都會因為工作原因而登陸,便中都要約我小酌——每次他從懷中掏出的暗器,都是他親自扛來的我所酷愛之金門高梁。那時,臺灣的媒體大佬高信疆先生尚在世,這個古龍當年的酒肉兄弟,退休隱居北京,正是口中淡出鳥來的日子。
我和詩人李亞偉、郭力家等每次與他們捉對廝殺,似乎皆要兩敗俱傷。也正是在這樣一些“相見亦無事,不來忽思君”的邂逅里,我們才知道他也是彼岸上世紀80年代的詩人。
▌那一代臺灣青年的奮爭
也許正是上世紀80年代與詩歌運動這個共同的話題,讓我們迅速認出彼此的胎記。
他和我都是上世紀80年代初踏入社會的大學生,那時的兩岸,也都是詩歌和民運風起云涌之時,而詩人在當年,則似乎天然應該就是社會的弄潮兒。
他作為曾經的學生領袖,深受上世紀70年代末“美麗島”精神之熏染;在臺灣戒嚴時代后期,一樣站在了環保運動和黨外期刊運動的前列,并以長詩《刺客之歌》發起了對國民黨專制獨裁的最后沖刺。
他們那一代臺灣青年的奮爭,所面臨的打壓和恫嚇,何曾輸于他地。然而壯心不負,他們贏來了他們的1987年,長達三十幾年的戒嚴終于結束,報禁黨禁頓開。阿渡也在自己躬與的抗爭中,成為了新時代自由媒體的名記,并在上世紀80年代末,見證并記錄了我們這些同胞的故事。
他是臺中地區的本省人,祖輩三百年前就已從閩南遷居彼島。農家子弟出身的他,少年時與我輩一樣,親歷了各自的窮困和屈辱。去年他完成的長篇巨著《水田里的媽媽》(大陸版名為《一百年的漂泊》),記錄的正是他父母乃至祖輩一生的艱辛,同時見證的也是臺灣社會一個世紀的掙扎歷程。
當他少年時,曾經親眼目睹他母親為躲避討債者,而滿面泥污匍匐于水田之中。之后他小小年紀,就不得不提著籃子步行去縣城監獄探望母親。每每想到這一畫面,我亦為之揮淚不已。
何其相似的少年經驗啊,隔著千里云天,我們對世界的最初認識原無異樣。也因此,我們對社會改良的夢想,也有著不二的起點。
童年楊渡(右)和母親、弟弟合影
▌烏煙瘴氣的時代中殘余無幾的士人
在我離京寄居大理最初那兩年,臺灣業已進入陳水扁執政期,我與阿渡短暫失去了聯系。他雖是本省人,當年反對國民黨專制政府,卻不是民進黨的同道。但阿扁的腐敗不僅激怒了本黨的前輩施明德,一樣也激怒了阿渡這些中立的知識分子。
在接下來的兩黨競選中,他的激揚文字公正立場,令馬英九先生青眼有加,遂親自介紹他加入國民黨,并兼任其時在野的國民黨文傳委主委。他和他的團隊協助馬英九打贏了選戰,被媒體譽為馬府的文膽。而這時,功成名就的他,人皆以為應該入閣拜印,他卻選擇了遠離政壇。
早在1967年,為賡續中華文脈,蔣介石成立了“中華文化復興總會”并擔任會長,另聘秘書長負責事務。到了解嚴時代,這個總會改為了民間社團法人,但會長依舊由歷屆“總統”擔任——但這已經不是政府組織了。
馬英九入府之后,將秘書長聘書送到了阿渡面前。出于對兩岸文化交流的興趣,他欣然接受了這一使命。也因為這一民間身份,至今他仍然可以自由出入大陸和我推杯換盞。
多少文人的夢想都是輔佐一代英主,以便入閣拜相實現生命之世俗價值。當我們2008年再次重逢時,他依舊平靜如初。自古士夫皆有出處之困,處士還是出仕,很容易成為讀書人的迷途。
按老話說天下有道則現,無道則隱,以他之德才和功貌,大丈夫堂堂正正,從政入幕亦可建功于世。然而他嫌政場卑污,且不能自由出行,于是辭謝。我亦理解,書生使命,不平則鳴;匡時祛弊,拔刀相助而已。
但凡能收獲一個清明民主的時代,即便天子呼來,自古也有堅不上船之道統。士大夫之傲岸挺拔,也正在于堅守自己的道。
以其半生行跡而論,阿渡是這個烏煙瘴氣時代中真正殘余無幾的士人。當年子貢問:“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孔子答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回看吾人熟知的那些清客幕僚,云泥懸殊,唯余啞笑。
▌暗夜中的傳燈人
在那之后,卸下黨爭戰袍的他,作為兩岸文化交流的民間使節,與我有了更加頻繁的酒聚。雖然以其身份名望,每次訪陸,此間相關部委辦,皆要待若上賓。但他真正開心的,仍是與我輩布衣野人談文論道。
他是那種真正儒雅的書生,人如玉樹臨風,言則溫文平和。兩岸觀察,所感所傷,亦深懷赤子之心,長存報國之望。我們一起相約走滇西,入康藏,種種游歷,無限悲歡盡在杯盞間;唯余此道,彼此無遑多讓。也常醉罷高唱各自鄉謠民歌,唾壺擊缺,喚起無限鄉愁國恨。
我曾應他之邀兩次赴臺考察,我對民國風習在臺灣的完整賡續甚為訝異。他和我一樣,都是那種朋友很多的人,借此之便,我得以深入臺灣社會,拜訪了諸多江湖高人。在與他及他的兄弟們的交往中,我才開始真正了解和理解臺灣的轉型之路,以及背后那同樣的危險和艱辛。
從反對國民黨到加入國民黨甚至成為該黨股肱,從反獨裁反戒嚴到接掌改良從善后的國民黨文宣大政,入幕助選該黨重登舞臺。這是一個平民書生的現代政治傳奇,但仿佛秉承的又是古代中國游俠和士大夫兼而有之的傳統。
良禽擇木而棲,士為知己者死。所謂仆仆風塵于荊途,披肝瀝膽,文以載道,所要效命完成的無非是一個心中的理想,那就是天下為公,絕不能讓一黨一姓獨私江山。
他很有幸生在臺灣,生在那樣一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他曾經以他的獨家報道,揭露了警權的黑暗,營救出許多秘密關押三十多年的政治犯——這是立德。他有很多的專著記錄臺灣和大陸的轉型和改革歷程,享譽一時——這是立言。他為清廉君子馬英九助選大勝,為兩岸文化交流貢獻多多——這是立功。千古書生所慕之三不朽,正此之謂也。
一個人成為一個時代的俊杰,雖需時運相濟,但更需要自身的修為。修為淺者,即便躬逢機緣,忝獲異數,也多成為歷史的小丑。而修為深、根器良者,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行正世之義,守惓惓之心,或可匹夫而為百世師。
此前,我一直好奇,一個臺中農家子弟的阿渡,何以修成如此器宇?我一直根深蒂固地相信——成大器者,必有來歷。那么,他究竟是何來歷呢?這次認真地讀完其憶舊大著《暗夜傳燈人》,我才真正明白,他之為他,原來竟有如此眾多的善緣和加持。
本書有個重要觀點,那就是臺灣之有今日的文化傳承和文明程度,乃因1949年涌入的兩百萬陸胞中,跟去了很大一批精英知識分子。而當日之臺灣社會,政府完全無計安置這些南渡衣冠。于是,這些優秀讀書人藝術家只好下鄉求職,多在學校講課謀生;最不濟的,也會擺一個書攤,租書賣書養家。
臺灣自古荒遠之地,從未出現過如此密集的文化人陣列。即便日據時代,有所開化,那也多是“皇民化”的殖民教育。而現在這些中華文化的飄零花果,竟然能夠深入他鄉,在真正的草野之間靈根自植。
因此,像阿渡這樣大批的草根子弟,很早就能耳濡目染這些大師的謦咳,得到無數高人的點化。于國家民族和精英個體的悲劇事變,不期然卻成了他們這些臺灣孩子的幸運。
而他接受啟蒙的臺中一中,那時正是這樣一個人才濟濟的聚點。他后來求學的臺北,那更是群星璀璨,匯聚了一代風流。這樣的因緣際遇,與他的勇敢求知湊泊一起,則自然要在平地里開出花來。
▌讓我們在最寒涼的時代,也能看見光芒
《暗夜傳燈人》記錄的正是這樣一些人,一些在嚴酷歲月里,無意中獲得的滋養。阿渡成長期的臺灣,戒嚴年代的恐懼和我輩的少年經驗相仿。但是他能親炙的偉大靈魂,則是吾人只能仰望和嫉羨的。
我們在文學史上熟知的臺靜農、陳映真、姚一葦諸先生,在阿渡的青春年代,早已過從甚密。竊以為更為殊勝的是,他與那些老政治犯的交往。那些從《自由中國》到美麗島事件的許多冤獄者,是真正于漫長黑暗期,在底層社會的取火傳薪人。他從這樣一些默默犧牲者的身上,獲取了成長的養分,以及接棒挑戰長夜的勇氣。
他在書中說——大歷史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慈悲。雖然在歷史轉變的當下,戰爭與饑餓、斗爭與死亡,會帶來傷害。無數生靈涂炭,人性受盡摧殘。
但從長遠看,穿過那些苦難,穿過那些幸存的生命,穿過時代的暗夜,那暴力所不能消滅的,恰恰是人性的希望,文明的血脈。中華民族的花果雖然飄零,卻也能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在新天地成就一樹繁花。
我今天看見的他,無一不是那些前輩手植躬耕的結果。歷史的趣味正在于,無論法統如何變更,真正的道統卻毀之不盡,在民間一脈相傳。
本文是《暗夜傳燈人》序言,這本書與《回首我們的時代》都屬于傳燈者書系,是1949年后赴臺一代學人,走出威權的歷史縮影,堪稱臺灣版的“南渡北歸”。
這兩本書講述的是與大陸幾乎同一時期,海峽對岸不同卻相似的苦難:二二八、戒嚴、白色恐怖籠罩。在暗夜無邊的時代,一雙雙枯瘦的雙手托舉著微弱的燭火,固執的在寒濕的暗夜里存續著光明。
這兩本書作者都是臺灣作家,分別是上文寫到的楊渡和剛剛過世的尉天驄老先生,能出版實在來之不易,尉老先生的這本光等待過審就用了兩年時間。
而且由于作者、題材等原因,幾年前兩本書艱難出版后很快就絕版,先知書店多方爭取才復活少量,還爭取到楊渡先生的親筆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