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攻博,沒有今日這些荒唐無聊的要求,全副精力就集中在學位論文上,提前完成初稿,交導師啟功先生審閱。半月后,啟先生笑咪咪點評:“論文寫得很有趣(不謙按:不說很有開拓很創新),做些修改(毛筆圈點),補充些材料(舉證),即可定稿。”我唯唯。啟先生又說:“你的字,可寫得不怎樣啊。有些字太潦草,我都認不出來。”指點若干處,連我自己也辨認不出來。最后叮囑:“不謙啊,你得好好練一練字!”我唯唯。
然后日夜奮戰,兩個月后交出定稿,一筆一劃,一絲不茍,雖然笨拙,但小學生都認得。啟先生笑咪咪問:“你想申請提前畢業?”我點頭道:“啟先生,您看我都老大不小了,想早日回成都,與妻兒團聚。”啟先生扳著指頭想想,商量似地說:“就定在明年元月中旬?”然后在我的答辯申請表上簽字畫押。然后中文系與研究生院審查我的學位課程等,也一路綠燈。
我就去打印論文,寄送校外專家評審。因我系提前畢業事出非常,啟先生擔心評審表不能及時返回,延誤我答辯,就親書短柬一封,讓我復印若干份,隨論文寄出。信寫得很懇切也很直白,信末曰“所附評審表,請于某月某日前擲還”云云。記得啟先生握筆沉吟片刻,才寫下“擲還”二字。我想“擲還”也許比“寄回”更有感召力,因為,京內外評審表,皆提前回籠。
前排左起:鄧魁英、啟功、聶石樵 后排左起:謝謙,劉石,吳龍輝
收齊評審表,去見副導師聶石樵先生。聶先生說:“不謙,你的論文不是論文學,卻偏重歷史文化,請誰來答辯,得請啟先生定奪。”我很忐忑,見啟先生就說:“啟先生,我心里好緊張啊!”啟先生還是笑咪咪:“緊張什么?”我說:“我的論文是考史,聽說史學專家都忒嚴肅,喜歡提怪問題,我咋能不緊張?”
啟先生“哦”一聲后,講起一件往事:前些年,師大歷史系教授趙光賢先生,讓啟先生出面,請中華書局編審楊伯峻,來主持他的研究生答辯。楊老先生連珠炮,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問得該生張口結舌狼狽萬狀。坐在答辯席上的趙先生,忍無可忍,拍案而起,沖楊老先生吹胡子瞪眼:“你以為你有學問,干脆問我得了!”楊老先生一愣,回過神,也吹胡子瞪眼:“明明是你自己請我來主持答辯的!你這是什么態度?”提起拐杖猛敲桌子:“我是答辯會員會主席,我不通過!”說完,拄著拐杖,憤然退場。
可憐該生竟未能如期獲得學位。趙先生找到啟先生訴苦:“啟功啊啟功,你怎么跟我請個書呆子來啊!”啟先生狡黠一笑:“他不是斥人家楊伯峻是書呆子嗎?我這回有個好主意,就請他先生來做你的答辯主席。如何?”竟搖頭晃腦,哈哈大笑:“嘿!看他趙光賢是不是書呆子!”
趙先生是著名秦漢史專家,四十年代輔仁大學研究生,師從陳勵耘先生,當然不可能是書呆子。當日晚上,即懷揣論文,去拜見趙先生。趙先生面孔清癯,胡須飄飄,正襟危坐,不茍言笑,與啟先生性格迥異。我的博士論文《中國古代宗教與禮樂文化》,在這位大專家眼中,絕對是野狐禪。心中惴惴,呈上論文,向他請教。趙先生隨便翻翻目錄,抬起頭說:“咦?中文系博士生,研究秦漢史,有意思有意思。”不帶感情色彩,也不知是褒揚還是批評。
隨后去城里某街某號拜見張政烺先生。張先生在考古學界大名鼎鼎,但已垂垂老矣,行走都須攙扶,但卻談笑風生,見我面就問:“聽說啟功現在寫一幅字就是上千上萬?還捐了一百萬?”我說我不知道,小心翼翼問:“先生能否參加我的答辯?”張先生爽朗地說:“沒問題!”又去北大朗潤園拜見陳貽焮先生,陳先生把我論文放在茶幾上,連聲說:“好好。又能跟元白先生一起飲酒論詩了!”三先生皆已作古,但音容笑貌,歷歷如在目前。
答辯前三天,請系辦公室聯系校車,接送校外專家。辦公室王主任說:“何必我們出面?就說是啟先生用車,他們保證隨叫隨到。”我就去校車隊找到隊長,以第三人稱,說是啟先生博士弟子答辯須用車。果如王主任所言,隊長不僅爽快答應,還主動問需要多少輛。我說兩輛足矣,隊長就說他親自出馬,再安排另一老司機。答辯當日,師弟劉石和同系高丙中分兵兩路,接送張、陳二先生。
回來,劉石告訴我,啟先生封了兩個紅包,每人二十元,讓他上車前送給車隊師傅,囑咐道:“這是咱私事,不能讓人家白辛苦。”后來得知,按學校規定,以啟先生副部級以上官品,校車可隨意調遣;但即使參加全國政協常委會,只要用車,啟先生必給師傅小費。劉石感慨:別看啟先生表面馬大哈,其實他內心很懂人情世故啊。
前排左起:啟功、曹道衡、趙光賢、張政烺、陳貽焮 后排左起:聶石樵、鄧魁英、韓兆琦、謝謙
答辯前夕,成都幽默大師陳永寧,下海賺錢,來京,邀獅山老友共聚北師大“實習餐廳”。他娃是個顫花,見美眉就精神亢奮,聽說我翌日答辯,就說他要搞破壞。大家都驚訝:博士論文答辯,又不是舞會,咋個破壞?陳永寧笑道:老子動員一撥漂亮女生去旁聽,絕對激發老先生的表現欲,搶著提問:“某本書讀過沒有啊?某問題,學術界是怎么看啊?”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絕對把你娃問得瓜不兮兮。大家都說好主意。我笑道:“你以為天底下都是你這樣好色的顫花?”陳永寧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要跟我打賭:他花千元巨款,請不到百名美眉?那時人人見錢眼開,我不敢睹,就猛灌他二鍋頭,灌得他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翌日我答辯完畢,送走答辯專家,去師大招待所,他娃還躺在床上,說是濃睡不消殘酒。
且說答辯當日,1991年1月17日凌晨,我奔赴答辯戰場前,美國已搶先向伊拉克宣戰。老布什虔誠地說:“希望美國公民暫停工作五分鐘,向上帝祈禱……”兩場戰爭同日打響,不知是不是上帝的安排。全世界關注海灣戰爭,但我關注的是我的博士論文答辯。上午八點半,校內外答辯專家陸續趕到。一個個神情凝重,端坐答辯席上,空氣緊張。副導師聶石樵先生走過來,關心地問:“不謙,準備好了吧?”我尷尬地點點頭。
九點差一刻,啟先生來了,看也不看我,只是雙手抱拳,向校外專家致意,然后坐在答辯席最靠邊的椅子上。當年沒有回避制度,所以,導師副導師皆來扎場子,給我壯膽。答辯開始前,啟先生笑咪咪問我:“打起來沒有?”我發愣,劉石趕緊提醒:“美國打伊拉克!”我即興高采烈朗聲回答:“打起來了!”全場哄笑,答辯委員也個個忍俊不禁。然后收斂笑容,開始提問,折磨我近三個小時。
當年博士還是稀有動物,論文答辯,非同尋常。校報特派記者前來,不斷閃光拍照,一周后,校報即登出我提前答辯的消息,并配發現場照片。且說我答辯,詞不達意,破綻百出,一會兒京腔,一會兒川話,雙語交替,狼狽不堪。聶先生眉頭緊鎖,生怕我不能過關;啟先生卻笑容可掬,東張西望,象學前班頑皮的娃娃。時過十二點,答辯主席趙先生,還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對我“儒教是一種宗教”的觀點大加質疑,我反復陳述,引經據典,卻不敢強辯。啟先生始終笑咪咪看著我,看我理屈詞窮大汗淋漓,就回頭對趙先生說:“儒教是不是宗教,下面交流?”趙先生一笑,好像在問:“我是書呆子?”趙先生絕非書呆子,他的質疑啟發了我很多思想。三年后,我撰寫《儒教:中國歷代王朝的國家宗教》一文,載中華書局《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后被任繼愈主編的論文集《儒學問題爭論集》收入,學界至今引用,皆得趙先生之賜也。
左起:啟功、韓兆琦、曹道衡、趙光賢、張政烺、陳貽焮
答辯完畢,午餐,吃不吃飯?這在當年,卻是個前沿課題。系上說不請專家吃飯,因沒這筆開銷,都是答辯完畢即走人。當然,絕不可能讓學生掏腰包。那有說不清道不白的關系。聶先生說:“咋辦?”啟先生說:“中國人,哪有請客不吃飯的道理?”答辯前夕,就讓師弟劉石去安排,說是“菜要好,價不必論”。答辯投票后,劉石前面開路,啟先生、聶先生與校內外專家尾隨其后,當然還有我,步行到師大門外北太平莊某餐廳,饕餮一頓。記得那天,啟先生微醉,暢論詩書畫與文物,校外專家興趣盎然,我一句也沒聽懂。最后,啟先生摸出一疊鈔票,笑咪咪,買單。
十六年過去了,至今唯一記憶:博士論文答辯,我未花一分錢。
附記:寫到最后(“明清書話”:本文寫于2005年),不知如何結尾。突然記起,1989我和師弟劉石去見啟先生,他去里屋,拿出兩迭鈔票,塞給我們,說:“趕快逃命吧!”我說:“無須這多錢。”啟先生正色道:“全帶上!北京到四川,千里萬里!”他可能是抗戰中逃難的印象。啟先生,平時嘻嘻哈哈的啟先生,卻握住我們的手,神情凝重地說:“太平時再見!”啟先生,寫到這里,學生怎能不熱淚縱橫?
(來源:《管理學季刊》,作者謝謙,版權歸作者所有!主要供學習交流,圖文如有侵權,請來函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