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思想的本質就是不安
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準確,在2003年非典的時候,我見過4月19日人民醫院的急診室,他們當天所有的非典病人撤離,醫院的科主任帶著我看現場,墻上有一塊小黑板這個黑板上寫了22個名字,絕大多數的后面寫著肺炎兩個字,他說其實都已經是非典,病人不知情,來輸液的人也不知情。醫生知情嗎?知情……可是他們連隔離服都沒有,我問他說,清潔區和污染區怎么區分?他就指了指胸口,在心里區分。我說你靠什么防護?他說我靠精神防護。人民醫院有76位醫護人員感染,有兩位急診科醫生殉職,他說著這些,臉上幾乎是木然、空白、沉痛。那黑板上的數字讓我理解了新聞為什么要準確,因為4月19日時很多媒體還在對外界說市民可以不戴口罩上街。“我忽視過我的職責,所以我不敢再如此輕慢,因為準確二字事關著他人的性命。”
我以前也不怎么求實,因為沒有受過嚴格的思維訓練,而是喜歡四兩撥千斤,比較喜歡華麗的水袖工夫,招人耳目。但是2007年我采訪華南虎照的時候,周正龍穿著一個大棉襖坐在地頭,我跟他坐著一塊兒采訪,真假難辨。當天采訪完之后,我發現我們五個人的小組有很劇烈的分歧,一部分人認為,照片一定是假的,還有兩位同事說一定是真的。我說為什么?同事說,周正龍披著大襖背著光坐在漫山遍野的麥苗當中就是個老英雄啊,撒謊的人怎么敢直視鏡頭?這讓我印象深刻,我發現原來每個人的審美、經驗、直覺都完全不一樣。你如果靠感慨和抒發感情,誰也說服不了誰,只能靠事實關系的梳理才能找出真相。我們沒有別的東西,只能靠拿證據來這一句話,從邏輯鏈條的最末端一環一環向上追溯,讓它自身咬合,以這樣笨重的氣力,即便是小孩子也可以從土地中拉出龐然大物,這就是邏輯的力量,這也是求實的力量。
平衡,就是對每一方的論述都要心存警覺。只有讓不同的論述相互毆斗,才能接近事實本來的面目,才能保證自己不成為自己偏見的附庸。
采訪不是評判,是認識;不是改造,是明白。你要把心里的概念和成見一點一點像剝筍一樣剝除,一點點露出它里面鮮嫩的那個勁兒。這是我10年之后的體驗。
02 有理想 但不算有主義
我曾經問過自己一些事,為什么我會選擇做一名新聞記者?從事新聞這個行業,是因為我發現自己厭惡很多事情,哪怕是最輕微的兵營化的集體式的一律服從。所以我想很多人可能選擇新聞行業,就是因為它本身可以蘊含的獨立性。這多多少少是我自己從事記者職業的一個基礎。
如果不試圖抵達“獨立”這兩個字中的內涵,比之過去的我,就不足以匹配十年中生活從身上流過、發生過的事情。如果不去“看見”而是視而不見,那確實是配不上這十年。現在的我不知道在“獨立”和“看見”的路上將行至何處,我可能做不到更好,但希望像朱光潛先生說的那樣做到“此身、此時、此地”。此身,是說凡此身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絕不推諉給別人。此時,是指凡此時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絕不推延到將來。此地,是說凡此地應該做而且能夠做的事,絕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
古代士大夫們總是有一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情結。但是,如果一個人自己頭腦當中都始終停留在無知境界,怎能以一種英雄主義、居高臨下的方式去啟蒙他人呢?所以我在想,啟蒙思想的本意是什么。后來在康德的書里看到這么一句話,是說啟蒙是人擺脫自身蒙昧和成見的過程,這就幫我找到了一個記者自身的定義。我去探知這個世界的真相,首先必須是揭開我頭腦當中的困惑,其次是我跟他人分享事實和語言,然后讓每個人得出自己的答案。記者的道德不是譴責也不是贊美,是“知”,你要知道這個事件。人在知識當中才能夠穩定,這樣就不會太容易受到情緒的左右,這是新聞界的責任。
我從來沒有想過去影響和教化別人。剛入行的時候可能會有,也不是因為虛榮心,而是不理解這個職業,覺得傳媒是不是特別高尚?是不是非得傳播真善美、塑造好社會?慢慢地,我理解了這個職業的屬性,也是把自己的角色看清楚了。
這世界上總是會有一些小人物,會推動我們做一些非如此不可的事情。很多時候人不是為了成為英雄或者是為了怎樣而去做一些事情,而是因為非如此不可。我想不僅僅是對于中國,對于全世界的記者來說,我們很多時候都在說不。這不僅僅是指向一種具體的權利,而是指向很多很多種權利,包括向群眾妥協的權利,包括向無知妥協的權利。
這時候我就想起錢理群老師。有個學生問他一個問題,說有一天,您覺得您會有宗教信仰嗎?錢理群說,“我尊重任何宗教信仰,但我不認為我有可能會成為任何信仰的信徒,因為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我決不能將自己交給任何一個他/她/它者。”這句話是帶著血,帶著眼淚,帶著痛苦,凝結出來的一句話。我覺得對于中國的記者來說,可能需要更深入的了解和理會。
有天夜深,朋友和我在MSN上討論完工作后問我:“誰知道我們在深夜里都干些什???”我說:“眼睛熱了一下,為渺茫而認真的理想吧!”
記者不僅僅是我的職業身份,做新聞也是我生存的一種方式,記者的天職就是調查事實的真相。但如果沒有對人的真正的關切,就不能成為記者:假如僅僅停留在對人的關切而不是對問題的求解上,就不會成為一個好記者。
以前,在電臺做的時候,我喜歡說,這是一個像流沙一樣的世界。那是非常文藝和情緒的字眼,而2000年接近25歲的時候,我在一本書的扉頁上寫下:現在是時候該蹲下來觀察地面上的沙粒了,觀察它們的濕度、密度、結構、流向和探究為什么這樣流向的原因。我慶幸,在邁入成年的門檻時,可以從自我的世界里走了出來,開始關心他人,關心社會公共事務,關心將自己和這個世界聯系在一起的東西。
通往人心的道路是最艱難的,一個記者可能要付出生命才能得到別人的信任,但是你又必須恪盡職守。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類的心靈需要互相幫助,我要做的就是把它呈現出來讓大家看到。當通過提問將心靈的細節展現出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原來每個人都深深地嵌在這個世界里,你不幫助他,就可能也會孤立無援。傳播的力量就是要把這些東西滲透下去,然后才能生長出新的葉子。
我們的文化和教育有很多插在我們腦子里的障礙,或者說樁子。比如,我們都習慣有一個黑白善惡分明的世界,延伸出很多憤怒和仇恨。而我通過記者這個職業學到的是,你必須把道德的帽子摘下來。有這個帽子就容易熱淚盈眶,容易把世界分成敵我陣營。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燈火。
另外,我們容易有一種“完美新世界”的想法,會以為“假如我們怎樣怎樣”,“假如我們不怎樣怎樣”,就會有一個完美新世界。但現在你知道,不存在這樣的東西。而且我們也不要想去改變這個世界。我實際上走了好幾年的路,才認識到記者只是觀察、記錄、認識這個世界,而不是去干預世界。出發點和目的都不是。
認識了就不會輕易贊美,也不會輕易批評。我喜歡的人,歌徳、朱光潛、胡適、顧準,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平實的客觀性。歌德說,我會跟任何人打交道,我不會有成見,我也不從他身上去要求同情和共鳴,這樣我才能夠跟他無拘無束的相處——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作品中反映出整個世界。既善感又特別健康、明朗,有強大的理性基座。
我自己對于采訪的認識走了三個階段。先是依賴本能,會展示一些真的東西,但真相流失于涕淚交加中;然后開始克制自己,制約自己的情緒,不帶偏見地去認識事物;到后來覺得其實是可以對事件的每一方都投入感受,切身去體會他們內心的訴求,這樣你就會做到客觀,也更有深度一些。
相較于發表看法,我更愿意報道新聞。因為我犯過這個毛病。曾經一開口就是大而無當的詞匯,全是成語、概念、宏大、熱血沸騰。但是這個東西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越具體越好。其實也就是胡適先生說的,你多硏究一點問題,問題本身會指出生活的一個道路,就像新聞一樣,不要從意識形態出發去解決問題,而是要從解決問題的路出發,走下去,看看什么樣的制度和方式才能更好地幫助解決日常問題。
其實我們現在做的不太有熱點的東西,是一種已經過去的新聞。不是熱的時候非不做,而是往往熱點新聞剛起來的時候,眾聲喧嘩當中,不大會有一種真的沉靜地坐下來、雙方辨析這樣的機會。一大群記者都在敲門的時候,人家只有躲避起來,這是很正常的一個反應。所有的記者倏忽一下全撤了,這時候你沒有走,再去了,就會有一個誠懇的交談:我為何而來。這樣往往比較容易得到別人的接納。
對于過去的十年,我就是一種眷戀。我想起來二十三四歲為什么陳虻批評我,他說我,“你矯揉造作,不可忍受”,我心里不服氣。他說你要是這樣你就幸福不了。我覺得這跟幸福有什么關系?他說人非得到了30多歲,經歷大的挫折說話才能夠平實,那個時候才有幸福可言。所以我覺得現在活著,做事做人,我也算起碼心里是踏實了。
(本文轉載于:明清書話,作者:柴靜。轉載僅供學習交流,圖文如有侵權,請來函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