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現代哲學家中，我對維特根斯坦比較感興趣，一直想寫點什么。

他引起我興趣的最重要的點，就是三個字——“不可說”！

世界本體之“不可說”，虛際世界之“不可說”，早已經是軸心時代圣賢的基本共識，但隨著世降道衰，人們的根器差了，覺性弱了，越來越覺得好像哪哪都可以說，可以大說特說！于是，嗓門放開了，大放厥詞，大逞口舌之快，各種言之鑿鑿不容置疑，聲情并茂不絕于耳。世界，就是這樣變亂了，變極化了。

世界，毀就毀在人類這張嘴，毀就毀在“言之鑿鑿”！

這個時候，特別需要有人出來喊——“不可說”！

正好，維特根斯坦就來了。

二、

這個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好幾年了，據說，他在逝世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告訴他們，我已經有過非常精彩的人生”。

這句話，作為墓志銘還是不錯的。

一個人，臨終時能夠說出這樣的話，說明確實是有底氣的，而不是自欺欺人的。

他確實有過“非常精彩的人生”。

他上學的時候曾經跟希特勒做過同學。

親戚里比較有名的有哈耶克等。

曾經渴望師從玻爾茲曼學習物理學，但由于玻爾茲曼自殺而夢想成空。

后來，拜了羅素為師。

都是名人。

當過兵。

曾做過鄉村小學教師，像苦行僧一樣生活過。

在修道院做過園丁。

蓋過房子。

三、

在他生命的晚期，出版了《哲學研究》。書中，他提出哲學的本質應該在日常生活中解決，又主張通過游戲的方式來理解生活和哲學。

這兩個觀點看似稀松平常，其實都是非常厲害的！

什么叫“哲學的本質應該在日常生活中解決”？

這就是說，“哲學的本質”不是一套理論推理系統，而是日常生活的凝視。在理論推演中出現的悖論、矛盾，在日常生活中卻是絲滑無礙的。

什么叫“通過游戲的方式來理解生活和哲學”？

“游戲的方式”就是超越慣常的現實邏輯的方式。在現實邏輯中出現的各種障礙、糾結，在游戲中卻是絲滑無礙的。

這兩句話，都很不一般。

四、

有人概括了能夠部分體現維特根斯坦哲學主張的15條信念，我就借用一下，作下面的呈現和點評。我知道，當我這樣做的時候，難免有斷章取義之嫌，所以有言在先：不能把這些文字當作對維特根斯坦全部哲學的評論，這只是一個管中窺豹而已，一個借題發揮而已。

（1）“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

點評：這話說得漂亮！是這樣。

其實老子早在2500年前就講過這個道理。所謂“語言的邊界”，就是老子講的“有名之玄”。人類世界，就是“人化世界”，它是通過人類對“無名之玄”不斷的觀察、探索、認知，最后以“人類構造法”，以語言的命名（概念化）方式來完成的。概念化所到之處，不斷拓展人類認知和活動空間。概念，就是人類用來拓展和標示疆域的“界樁”。

但是，盡管如此，它始終是有邊界的?！坝羞吔绲摹币馑?，就是“有限的”。邊界之外，是概念沒有到達或無法到達的地方。莊子講，“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六合之外，就是概念沒有到達或無法到達的地方。界樁之外，是不知所云的“烏有之鄉”。

（2）“凡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凡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

點評：這個，不一定。

“凡能夠說的，都能夠說清楚“，是嗎？我倒是覺得人類啥也說不清楚，啥也沒說清楚。

“說”這件事，基于“人類學認知尺度”，也就是人類的感官經驗和概念思維，這都是非常受限的。人類最重要的感官——視覺系統，只被允許在無限的電磁波中看見區區300多納米的“可見光”！這還不算，人類的所謂“看見”，無一不是偷梁換柱，用人類眼睛里自帶的“鉤”，把自然界的”本來面目“鉤出來，并且進行一番極其復雜的“翻譯”才得到的。而人類的概念思維（理性思維），無一不是人類的先驗性、目的性、感覺、認知、情感、想象、期待，與事物表象混在一起的“心理混合物”（所謂“一合相”）。人類本質上沒有“客觀”和“實事求是”的能力。我們能夠得到的，都是“如其所愿的東西。當我們有所言說的時候，我們對言說真偽的判定依據只是“集體約定”，而不是真相，因為我們無法到達真相。

所謂“能夠說的”，都是在某種意義上“被允許的”；一旦提升到究竟層面，“動念即乖，出言就錯”！

“凡不能談論的，就應該保持沉默。”這是對的。

但除了沉默，我們還可以用深度禪定、先驗信仰、美學（詩歌和其他文學方式、藝術方式）、想象力的方式，用“一多互攝”的方式，用游戲的方式，與之發生聯系。

認識論過不去的那條河，美學可以悠然渡過。這就是東方哲學的優勢。

（3）“世界是一切的集合，就連世界之外這個概念，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點評：關于“世界”如何定義，我和維特根斯坦不太一樣。我以為，“世界”，只是人類文明所到達的一切的集合，而不能囊括未知或無知的“宇宙”。

通常，人們會把“世界”和“宇宙”當作同義詞對待，其實，二者的涵義是不一樣的。有語言的地方才叫“世界”，而語言沒有到達或到達不了的地方，加上“世界，合起來叫“宇宙”?！坝钪妗保帧笆澜纭焙汀胺鞘澜纭薄?/span>

（4）“人最大的苦難，是失去自我”。

點評：我不知道維特根斯坦如何理解“自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找到了“自我”。“失去自我”，固然是“人最大的苦難“，而這個苦難的根源，在于我們不知道“自我”是咋回事！

在我看來，“我”與“自”（“自己”）完全是兩碼事！

“世界”和“宇宙”的關系，“此岸”和“彼岸”的關系，“能夠言說的”和“不可說的”關系，現象和本體的關系……都可以歸結為“我”和“自己”的關系。

“我”，是生命的有相存在，屬于“分段生死”的范疇；“自己”，是生命的無相存在，屬于“變異生死”或“無生無死”的范疇。

我經常說，在宇宙148億年演變歷史中，“自己”是沒有缺席過一分一秒的！每個人的“自己“，都神出鬼沒于宇宙148億年演變歷史所生成的時間隧道之中，它賦予人類以神性、圣性、神圣之性。

如果說，“自己”是無限不循環小數畫出的軌跡，那么，“我”就是這個軌跡中的一個小小的線段。

現代社會的一個大問題，就是人變得越來越“小”，變成“小號的人”。現代社會中人類的“自小”、“自閉”、“自囚”，都與人類的自我認同出現根本性的偏差有關。

我們經常把人的本質定義為“現實社會關系的總和”，這固然是不錯的，但是，對人的本質更為全面、更為深遠的理解，還應包括“全部自然演變歷史的總和”以及“人類文化變遷歷史的總和。人的本質，是這三個總和的“大總和”。

對人的“自我”的理解，不能離開人內在的歷史性、時間性，不能割棄人的神圣性。

否則，人在AI面前就沒有神秘、尊嚴和優越性可言，就完全可以被AI替代。

順便說一句：現代學校教育最徹底的失敗，就在于對人的本質的認知割舍了人的歷史性、時間性，割棄了人的神圣性。現代教育，正在全力以赴加緊塑造“小號的人”和“小人社會。

所以我主張，要在所有對人的理解、在所有對現象的觀察之上，加上“148億年的時間隧道”作為冠詞。我希望，每一個人都應該把“跟真正的自己見上一面”，作為此生最大的使命。

（5）“世界的意義不可言說，雖不可言說，卻能在生活中顯現”。

點評：這點我有不同看法。

A、世界（即“人化世界”）的意義，是“可說”的，你看到了，大家不是都在那嘎嘎嘎地說個沒完嗎？但這些所有言說，都是構造性的、生成性的、約定俗成的，而不是有什么東西現成“擺在那里”的；這樣的“意義之說”，隨生隨滅，并無真實價值；

B、那“不可說的”，是“宇宙學存在尺度”之下的存在，即本體的、虛際世界的存在；

C、而真正有價值的意義，是在“無名之玄”與“有名之玄”、“自然宇宙”與“人化世界”之間的往返流動、相擁而舞中產生的。也就是說，意義，是“可說”與“不可說”的疊加態。

（6）“請不要玩弄深埋在他人心底的東西”。

點評：這要看“他人心底的東西”指什么？

如果只是指“六根心”的心底，指有相生命（即“我”）的東西，包括稟賦呀、性格呀、性情呀、情感呀、夢想呀、潛意識呀、隱私呀、隱憂呀……凡是能“說”的東西，都只是一個業力的積淀而已，沒有什么深奧的，也沒有什么可”玩弄“的。

真正深奧的，是“宇宙心”的心底，也就是無相生命（即“自己”）的東西，那才是深不可測的！這個隱藏在148億年時間隧道里的東西，你“玩弄”的了嗎？莊子說，“圣人藏乎是”。圣人才能在這里“玩”。

（7）“一個人能夠看見他擁有什么，但看不見他是什么”。

點評：這句話講得很有意思。

如果細琢磨一下，可能還要分兩方面講：一方面，在世俗世界里，所有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人—事—物—理—情”這五大類（也是五蘊），都不能深究“他（它）是什么”；一深究就破了！五大類就是五個大氣泡、大構造相，看著就行了，用著就行了，非要深究，一個一個都要破了。

另一方面，如果把無名之玄疊加進去考慮，“人—事—物—理—情”這五大類的由來都深不可測，都看不見、不可說。

（8）“一種懷疑一切的懷疑已經不算是懷疑了”。

點評：如果維特根斯坦認為，真正的懷疑應該是有節制的、理性的，而不是全面的，那他的“懷疑觀”可能還不是很徹底。不徹底的懷疑其實沒有懷疑。

徹底的懷疑觀認為，由人類學認知尺度所提供的一切現象，都是“人類構造法”的作品，都是構造相，它對于對象本身的自性（物自體）而言，不僅是掛一漏萬的，而且是移花接木的。

（9）“當你說不的時候，要像一堵墻，而不能像一扇門”。

點評：完全不敢茍同。

從無名之玄與有名之玄的往返流動看，我們對萬事萬物不能采取絕對的肯定或絕對的否定，而只能是“同時肯定同時否定”，就是肯定—否定的疊加態。我把這種同時肯定同時否定的思維方式，稱作“玄思維”（疊加思維）。

墻，是封閉的、隔絕的，無法自由來去、進出。這是一個不好的隱喻?！皦Φ乃季S方式”，是決絕的、刻板的思維方式，容易產生言之鑿鑿，容易使世界極化。

門，是開與關的疊加態，是一個美好的隱喻。在《道德經》里，老子喜歡用門表達玄之又玄的無限變化、無限可能性，如眾妙之門、玄牝之門?！伴T的思維方式”，是既有原則又有彈性和開放性的思維方式，是可變化的思維方式。

（10）“請勿把他人的例子當作你的生活指南”。

點評：非常贊同！

“他人”，只是我們的生存伙伴、游戲玩者、生活背景，更多的時候，“他人”只是幢幢人影。

一切“他人”，都是來去匆匆的暫且之物，并無究竟自性，沒有必要也不可能成為我們的“生活指南”。

不能著“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

我有偈子云：“我觀世人如一人，此人常現菩薩身。善惡美丑萬千相，無非度我真法門?！比绱硕?。

能夠成為我們“生活指南”的，只能是天地之道，以及勉強言說天地之道的圣賢智慧。

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悲劇，就是人們不知道天地之道才是“第一義諦”“第一師”，獨立面對天地之道、臣服于“第一義諦”“第一師”才是“第一關系”；人們費盡心機建立了各種人際關系和其他莫名其妙的關系，拜各種各樣的人為師，這是很可憐、很可悲的。

順便說一下，《老子》第27章講“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苯^大多數注解者都理解錯了。老子講的是“以道為師”，我們講的是“以人為師”。

（11）“不欺騙自己是世界上最難的事”。

點評：這話說得比較客氣了。其實不是“最難的事”，而是“不可能的事”。

凡一切相，都是構造相。說“構造相”，是客氣的、文雅的、學術化的說法，換個直接的說法，就是：“歪曲”、“欺騙”、“虛妄”。

你不構造、不歪曲、不欺騙，你就看不見任何相。只不過你不知道或不承認這個道理。

只是因為我們“自我欺騙”的日子太長了（從無始劫以來），我們早就想不起這個欺騙的歷史是如何發生的；我們世世代代都把這個欺騙的歷史當作最自然、最正當、最合理的事實加以接受、肯定和贊揚。

如果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那么，世界上也就沒有任何一個由“人類學認知尺度”斷言的相存在。

我們從一睜眼開始，就歪曲了世界。

一直到我們再也睜不開眼。

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真世界”。

想想莊子寓言中的那個“混沌”吧，他為什么不要七竅？

所以我常說，“不要去看世界，讓世界春風撲面來看我?！?/span>

（12）“能說的，都是不必說的；必須說的，恰恰是無法說的”。

點評：同意。

說，是人類墮落的一個重要根源。

宇宙的本源，人性的神圣之性，人世間的美好之物，都是被我們“說”沒的。

世界，其實可以省掉99%的“說”。

但是，現實正好相反，人們大說而特說。

我評判一個真正的思想家、哲學家，有一個非常簡單而實用的標準，就是看他對“說”的態度。只要他對“說”沒有特別的警覺，沒有特別的限制，我都不承認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思想家、哲學家。

我看佛陀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可說不可說”；我看老子的第一印象，就是“囁嚅”。

現在有了維特根斯坦出來講“不可說”，所以我對他有了興趣。

（13）“命令和命令的執行之間有一道鴻溝，它必須由理解來填平”。

點評：天地之道是絕對命令，我們現在欠缺的，就是絕對命令。

人世間的命令，都是約定，都是隨時改變的臨時之約。

真正需要理解并且執行的，是天地之道。

對天地之道真正能夠理解并且執行的，是圣人。

我們根器不夠，所以要通過圣賢的指引去理解并且奉行天地之道。

（14）“我呆在一個別人繼續向前的地方”。

點評：這話很有意思，像一首詩——

我呆在一個地方，

停下來，

而千軍萬馬從我身邊經過，

他們浩浩蕩蕩奮勇向前。

我為什么踟躕不前？

因為我發現情況不對。

真理不在前方，

就在腳下。

我大聲喊停下吧，

沒有人理踩我。

我只好孤獨面對真相。

（15）“只有在天才不濟之處你才看見才能”。

點評：我們能看見的，都是我們被允許看見的；我們被允許看見的，最后都變成了我們想看見的。

上帝打盹了，于是，我們睜開了眼睛。

可惜的是，上帝早就有所防備，他怕我們偷看到他老人家的秘密——他事先給我們的眼睛布滿了橫杠和鉤子。

通過橫杠和鉤子看世界，最后竟然變成了我們的喜愛和美感。

不這樣看，世界就不美了。

最好，我們能夠睜開上帝之眼。

其實，六根七識之上，還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在召喚。

（本文來源：微信公眾號 爸爸講，作者陳建翔博士。轉載僅供學習交流，圖文如有侵權，請來函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