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話說這其實是我第一次看見錢理群先生的舉止言談。在紀錄片《解釋鴻溝》第4集,我看見了一個聲如洪鐘、口齒伶俐的小老頭,退休之后筆耕不輟,“去年一年寫了70萬字”。他和陳嘉映先生聊了一些自己的工作、八十年代的精神氣質以及知識分子的使命,等等。他說自己與每一個年代的青年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有些孩子專門從海外坐飛機回來跟他交流心靈的苦悶,因為這些苦悶的青年找不到其他人聊同樣的話題。以下是我的一些感想。
時勢使然,中國的每一代青年總是“五四青年”。因為中西古今的時勢未變,所以“五四精神”永存。“五四精神”的核心是:改變世界。八九十年代,“五四青年”也自稱為“憤怒青年”,但憤怒的對象各有不同,有些人憤怒于不公,有些人憤怒于不自由。他們都想改變世界,卻又發現地球不會按照自己轉動地球儀的方式轉變。人到中年,便都放下了。
2000年代以來,“憤青”這個詞似乎變臭了,“沉默的大多數”也真的沉默。青年在越來越龐大的國家經濟體量里把生活過得越來越窄。所以錢理群先生發明了一個詞,把他們稱作“精致利己主義者”。不過這里還有一個插曲。就在錢先生談論“精致利己主義”的2010年代,還出現過一種極其強悍的聲音,那就是“中國模式”。這其實正是“五四精神”的另一種表達。只不過背后所依據的對于古今中西的時勢判斷是相反的。傳統的五四精神是:我按照西方來改變中國;2010年代是倒過來的:我按照中國來改變西方(viz.對中國的刻板印象)。
為什么兩種貌似相反的做法共享同一種精神? 因為自卑和自尊從來都是孿生兄弟,它們是對同一個格局的具體反饋。在格局認知不變的情況下,所謂的“刺激-反應”也不會改變。這里的“格局認知”并不是指對于“誰強誰弱”的認知:比如說,過去中國弱小,所以中國向西方學習,現在“東升西降”了,所以西方應該向中國學習?!案窬终J知”并不指這種具體判斷,而是指根本上把中國視為西方的對應物或對立物的格局。所謂“古今中西之爭”,便是這種視野,這種視野同時又直接造就一種價值序列:要么東風壓倒西風,要么西風壓倒東風。而一旦價值的高低序列被確定,接下來就是“改變”的時刻。
所以,“五四精神”的第一個錯誤,也是最根本的錯誤,就是把我和我們自身放在一個西方世界對立物的位置上。不管你將“西方”判定為多么好,還是多么壞,都處在這個根本的格局性視野之下。而這種格局認知造就了一種根本上的精神氣質,一種危險的精神氣質。這種精神氣質在當代歷史并不鮮見,也造成過嚴重后果。日本最優秀的知識分子在“近代的超克”的意義上,發現日本文化對于克服西方現代性的優越性和領導責任,于是,為了不讓西方文化侵蝕亞洲,著力為軍部入侵亞洲提供理論依據。德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處在“美國主義”和“蘇聯主義”的夾縫中找到了德意志民族的特殊性,為了拯救現代技術主義的侵蝕,聚攏到了納粹主義的周圍。當然,舉這兩個例子并不是要把沒有發生的事情安放在“五四精神”的頭上。這兩個例子只是從“格局認知”上談論某種“精神性的錯誤”。
“五四精神”的第二個嚴重的錯誤是將“改變”的對象轉移到“人性”,更準確地說,“國民性”身上。“國民性批判”是五四知識分子的一種標志性配置。“憂國憂民”是典型民國知識分子的士大夫特征。他們對于人民的最寬容的看法也不過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然而,“國民性”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蘇格蘭啟蒙知識分子休謨從事過人性的研究,這是一套從認識論到道德哲學的普適理論。但“國民性”并非普適的人性,而是一種“中國特色”的人性,換句話說,類似于“民族特性”??档乱苍泴Ρ妊芯窟^英格蘭、法蘭西和德意志的民族特色,而這種研究從現在的學科劃分來說,屬于民俗學。但是,民俗學所展現的是不同族群的文化多樣性,而“國民性”研究卻是要將中國國民作為一個整體下一個判斷。所以,國民性研究也不是民俗學。“國民性批判”的根本出發點服務于“五四精神”之“改變”的需要:哪里需要改進的,就被指認為國民性的“不足”。這實際上是一種本末倒置:它不是從事實出發,而是從行動的要求出發。因而,這種批判哪怕它看起來多么有道理,實際上都是無本之木,并不能帶來真正的改變效應。因為我們知道,人性是錯綜復雜的,那些看起來是缺點的東西,在另一個條件下是優點:那些膽小的人,行事謹慎;那些摳門的人,懂得把錢花到刀刃上;甚至于在特定條件下的腐敗,對于制度經濟學來說,也是節省交易成本的方式。
國民性批判來自于對人性的誤解,根本上無法成為一門學科或學問。因為所謂人性,無非是關于人類行為的原則。而人類行為的原則當然可以有地區性的特色,但從根本上,作為原則,都是以普適的方式出現的。只有從一種普適性中,才能得出對人性的結論。國民性批判者一般有這樣的認知,也即,國民性批判涉及從器物到制度到文化的逐層深入的批判視角。但是,當他們將人性誤解為“國民性”、從而忽視了人性的普遍性原則層面時,這種文化批判就成為一種倒退。因而,在這樣的情境下,國民性批判遠不如制度批判深刻。有些人把這種“揭露瘡疤以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國民性批判,視為“殖民主義”的一種,也即所謂“逆向種族主義”視角。這也是完全錯誤的?!爸趁裰髁x批判”是一種世界范圍內的“五四精神”,它所做的“顛倒”無非是在自我和世界對立格局下的顛倒。
“五四精神”的第三個嚴重錯誤,就是把“改變”方式的正誤與否曲解為“激進”和“改良”兩種?!拔逅木瘛钡恼蚴噶渴牵绻淖儯驼垙氐赘淖儭K?,中國近代史成為一場驗證我們如何從不徹底走向徹底,并且最終成功的道路。不徹底的舊民主主義革命必然讓位給徹底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乃至更為徹底的“共產主義繼續革命”。而“五四精神”的反向矢量是,真正成功的改變,來自于改良。因而人們說,“救亡壓倒啟蒙”,以至于在越來越激進的革命中,變成荒蕪,只有撥亂反正,徐圖緩進,才能有真正的進步。法國大革命是錯誤的,因為它是過激的;英國革命是正確的,因為它是改良的?!案淖儭钡姆绞?,被唯獨地用“激進”和“不激進”來圈定了。然而,這個描述是準確的么?對于應該改的東西,再怎么急促都不是冒進;對于不應該改的東西,哪怕再輕微的改動都是急功近利。問題的關鍵難道不在于:我們究竟要改什么,以及如何改?從改變的內容和方式來看,英國革命恰恰是激進且一蹴而就的,法國革命是緩慢且翻來覆去的。從這一點我們也可以說,“五四精神”本身是沒有方向的,它并不知道要改變什么,以及怎么改變。
“五四精神”的第四個明顯的失誤在于,在它指引下,人們無法區分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民族主義是在19世紀中葉歐洲民族國家的基礎上產生的。它的核心主張在于以民族來構建國家,一個國家是一個民族。其背景則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和維也納體系所確立的國家主權地位。換句話說,民族主義意味著各民族之間“產權清晰、主權平等”。而國家主義是與日本軍國主義緊密聯系的“強國”路線,它的核心在于:一個國家能收的稅越多,則這個國家的對外戰爭能力越強。這跟日本明治維新時的歷史處境有關。日本是從將軍幕府的封建藩屬統一為一個近代民族國家,所以它強調強大的國家力量。而在中國,洋務運動的反思者一下子把民族主義等同于日本的軍國主義。
“五四精神”是由上述一些含混的思想所形成的精神樣式。然而不幸的,它又恰恰代表了中國近代以來知識分子“艱苦探索”的整體思路。實際上,承擔“五四精神”敘事的,往往是現當代文學研究者,比如汪暉、孔慶東、陳平原,以及我們敬愛的錢理群先生。在這里,我毫無不敬的意思,但我必須指出他們思想的“短板”。這里的批評具有一種學術批評上務求“一拳打倒”的特征,但是從人格來說,我依然非常尊敬上述從業者先生們,并且從人格來說,具有“五四精神”的人,對我來說仍然可以是褒義的。
有必要再說一下的是,一些追求細節的歷史學家試圖把“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區分開來。按照這種看法,那么,我上述提到的“五四精神”很大一部分都屬于“新文化”的范疇。但這一區分在我這里看起來已無多大必要了,因為作為“精神”的“五四”包含其“影響史”。從影響史的角度來說,兩者是合一的。
上述批評以“破”的方式談論了中國舊知識分子的使命,那么,我也將以“立”的方式談談我所認為的知識分子的使命,以便讓那些不斷涌現的愛思考的年輕人,有所參考。
薩義德有一本專門論述知識分子使命的書——《知識分子論》。他說,知識分子的使命就是批判。更準確地說,知識分子必須在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基礎上,承擔起超越國界的道義責任,向公眾發言,并勇于自我批判。
我認為知識分子的使命只有一句話:知識分子的批判必須是對永恒原則的批判。
這句話包含很多有待厘清的要點。首先,知識分子的批判不應該是針對具體的人的。對于具體個人的審判應該在具體的訴訟中具體地解決:法律審判由法官來裁決;道德審判由無名的公眾來裁決。知識分子的批評作為公共批評,它不是一種對具體個人的批評。哪怕在批評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個體(比如政客、明星和公眾人物),也必然是針對其行事中的普遍原則的批判,而不是對個體的批判。
其次,這種批判中必須包含永恒原則,也即一種普遍適用性。沒有普遍適用性的批判與咒罵無異。對利益無關者來說,純屬浪費時間。什么是涉及普遍原則的爭議?當“范跑跑”地震時拋棄學生獨個兒逃生時,這屬于個人在具體處境下的行為;但是,當“范跑跑”特意拋出理論來論證自己行為的合理性、并且到電視上與人爭辯時,這就是一種原則行為。前者無可厚非,后者需要被譴責。同樣我們必須知道,一個錯誤的審判,比十個錯誤的罪行,都更為罪大惡極。因為錯誤的審判污染的是水源,原則就是水源。從這個意義上說,“彭宇案”的審判污染了“見義勇為”的道德源泉,并非虛言。
最后,這種批判并不是指高舉永恒原則的旗幟,來批判宵小的惡行。恰恰相反,這種批判乃是對永恒原則的批判。惡行背后有邪惡的原則;或者說,我們眼中的惡行,恰恰是因為他人遵循了一種他認為不得不如此的原則而已。這就是所謂“諸善沖突”。對于“諸善沖突”或者說價值多元性的認識,有助于我們克服烏托邦的誘惑。
最后的最后,這種批判必須以打消知識妄想癥為目標。知識分子無法克服一種妄想的執念,那就是,讓自己心中所想成為現實。黑格爾說過,“現實的,是合理的;合理的,是現實的?!边@是看到拿破侖就覺得是“馬背上的世界精神”的人說的。我覺得倒不如說:“凡現實的,都不一定合理;凡是合理的,都不一定成為現實。” 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論證一種公共知識分子式批評的必要性和不可取消性。因為這種執念是如此頑強,以至于任何稍微有點知識的人,都會產生徹底改造世界的“理想”。而摧毀這種理想的正當性,才是知識分子批判的正當性所在。我們始終要記得,沒有“對方辯友”的專家建議,都是瘋狂博士在做人類試驗。
“批判”是哲學人的核心特點。我們知道,蘇格拉底自命為“牛虻”,以刺痛雅典人可憐的神經為務。懷疑和批判是現代理性人的基本要素。但是,實際上大多數人不知道的是,我們懷疑和批判的價值到底在哪里。懷疑和批判難道不是取消和廢黜,以至于讓我們的信仰根基變得松動,人生意義變得虛無?
對此我也有一句話,可以讓我們明白知識分子為什么能夠批判,以及他們的批判指向何方。這句話是:知識分子的批判乃是指引向更高的存在者。
比個體更高的是集體,比集體更高的是國家,比國家更高的是我們的世界,比我們的世界更高的是宇宙,比宇宙更高的,是人的心靈。
我們要注意這里有一個循環往復的閉環,一個有關“更高者”的閉環。自私自利者是可恥的,因為他不顧集體;小集體主義者是可恥的,它不顧國家大局;單邊主義是可恥的,它忘了世界和人類;而人類中心主義是可恥的,宇宙有不變的規律;然而宇宙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只有我心即宇宙,方才民胞物與。
如果說知識分子有“理想”,那么這種理想就在于,向世人展示他所看到的“可能性”。“理念世界”作為一種可能世界而高于我們的感性世界。這是柏拉圖告訴我們的。柏拉圖的失誤在于,他沒有告訴我們在存在者通往更高存在性道路上有可能遭遇的“閉環”,換句話說,經過一系列地行進,我們可能最終會發現,感性世界才是“更高的”。
知識分子始終與“更高的”存在者為伍,無論這存在者到底如何。唯其如此,他才有批判的力量。知識分子代表“更高的存在者”進行批判。這就是“道義”的源始奧秘。
知識分子在世界中所發生的爭執,并不是兩顆石頭硬碰硬,誰強誰勝聽誰的。知識分子所揭示的更高存在者及其原理,是石頭賴以行進的介質和萬有引力。
知識分子訴諸原則的努力,如同道士祭出符咒招來保護神。從此,法律是人民獨善其身的保護神。
2024.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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